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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九)
金和尚不禁连退两步,悚然道:“你、你还不快出手!”
陆小凤却笑了笑,“我为什么要出手。”
金和尚道:“你不想救她出去了?”
陆小凤道:“不想。”
他说不想就不想,居然转头就走。
他只走了三步,就被人拦住。
一个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。
虫子道:“你不能走。”
陆小凤微笑道:“我既不想出手,也不想救人,就当我完全没来过,这样岂非对你我都好?”
虫子道:“不好。”
陆小凤道:“有什么不好?”
虫子道:“你不好。”
陆小凤道:“哦?”
虫子道:“你不是不想出手,也非不想救人,只不过因为我来了,所以你的心境变了,变得没有把握。”
陆小凤道:“我虽然爱管闲事,却还能活到现在,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?”
虫子在听着。
陆小凤道:“因为我只管有把握的事,只惹能摆平的麻烦。”
虫子道:“你是不是陆小凤?”
陆小凤道:“我是。”
虫子道:“你不是。”
陆小凤道:“哦?”
虫子发出一阵可怖的笑声,身上的泥泞和虫豸也仿佛随之一并发笑,“你应该叫乌龟,胆小鬼,活王八。”
这些名字每一个都糟糕极了,不过陆小凤并不生气。
他笑着道:“叫乌龟也好,王八也罢,总比一只死鸟要强吧?”他的人倒不像乌龟王八,而是如游鱼一般忽地滑翔而起,眼花缭乱地使出几个虚招,猛回身踏上虫子的肩,想从上面跃过去。
但上面也有人将他拦住了。
一个生气的和尚。
和尚倒吊着的时候,头显得更圆了。
金和尚道:“你不能走。”
陆小凤道:“哦?”
金和尚道:“你走了,我就得倒霉了。”
陆小凤道:“这是你的事。”
金和尚道:“也是你的。”
陆小凤道:“怎么讲?”
金和尚道:“如果你跟我联手,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陆小凤笑了,这笑容可不算好看。
秘密实在是个害人的东西。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,虽然都知道它害人,甚至能要人命,却又教人不得不听、不得不问、不得不管。这两天来,陆小凤已听到了太多秘密,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就要倒大霉了?
金和尚见他神情自若,立即抢着道:“你难道不想知道,魔教在定云堂里安插的内应是谁?”
陆小凤当然想,想得要命。
若能将这个人揪出来,不仅可以为吴眠云报仇,还可以顺藤摸瓜,找出厉南星劫镖一案背后的真相。
对有些人来说,人世间最不能抵抗的就是真相的诱惑。
陆小凤就是这种人。
陆小凤的眼皮在跳,心也跳得快极了。
他已经落下了地,打算脚踏实地地听一听。
虫子不让他听。
虫子动脚,陆小凤动手。
凤从来都和“龙”做对手,几时见过和“虫”相斗的?
金和尚就见到了。
烛光闪动,明明灭灭,仿佛刮起了风。
风好像是从虫子的脚底发出的,又好像是从陆小凤的指间窜起的。
人在动,烛光也在动。
阳光普照百川,明月同洒天涯,皆毫无偏私。而烛光,恰是所有光亮中最特殊的一样。
它是一朵火焰,有开有败,有枯有荣。
会流动,会跳跃,会寂静。
就像一个幽灵。
金和尚忽然发现了一件事。
虫子一直在暗。
陆小凤仿佛被他完全拦住,想居暗而不得,只能在明。
这地道本就狭小,烛火本就昏暗,明也不算明,暗却是暗得要命。
高手相争,本就是寸功之间。
这两人,高下就在寸明之间。
陆小凤退。
金和尚的冷汗流了下来,他已看出陆小凤的破绽。
这本不该是陆小凤会犯的错误,可惜陆小凤也是人,人总难免会犯些错误的。
但这错误实在要命,不仅会要了陆小凤的命,还会要了他的命。
所以他不能再等。
他已准备出手!
忽然有人道:“别动。”
这一声很轻,很慢,甚至还有一点温柔。
金和尚一怔。
只一怔的工夫,手已慢了。
所以一慢,跟着又是一怕。
幸好,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,发生的却是相反的事。好事。
虫子居然已被陆小凤捏住,捏住了鼻子。
一个人身上别的地方练得再硬,鼻子却是没法子太硬的。
鼻子只能是鼻子。
只要是鼻子,被人捏住总要痛的。
不仅痛,而且怕。
能捏住鼻子的人,岂非别的地方也能捏得住?
金和尚松了口气,转头看了看小何。
若非她提醒,自己刚才岂非坏了大事,帮了倒忙?
他走过去,将小何慢慢扶坐起来。
他本就不是个喜欢折磨女人的人,此时更是感到难堪和歉疚。
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让小何伏到背上,要把她背出去。
陆小凤却将她拦住。
原本他才是被拦住的那一个,现在却换他不愿出去了。
金和尚也不明白,道:“怎么了?”
陆小凤道:“我想问她一个问题。”
金和尚只有等他问。
陆小凤道:“你怎么看得出我要捏虫子的鼻子?”
小何道:“我并没有看出来。”
陆小凤道:“那你怎么知道要阻拦他帮我?”
小何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她的眼圈有些发红,声音也有些哽咽,低低道: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,可能……也许我曾习过武。”
失去记忆的人就如无根的浮萍,这种痛苦,旁人或许永远无法了解。
陆小凤盯着她道:“习不习武并不重要。”
小何幽幽道:“那什么才重要?”
陆小凤道:“秘密最重要。”
小何怔道:“秘密?谁的秘密?”
“金和尚的秘密,也是你的秘密。”
陆小凤忽然笑了笑,“厉南星劫的那口镖箱里,装的就是你吧,小何姑娘?”他又长叹了口气,才道:“或许我该叫你……”
陆小凤忽然闭上嘴,因为烛焰忽长,有风吹了进来。
金和尚连忙看向陆小凤。
陆小凤却笑了。
金和尚忙问:“你笑什么?”
陆小凤道: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。”
金和尚悚然道:“谁?谁来了?”
陆小凤的眼睛盯着黑暗最深处:“是谁我还不知道,我只知道他一定很怕你。”
人最怕朋友出卖,出卖朋友的人也最怕被朋友发觉。
所以金和尚在怕。
那么黑暗中的人呢?他是谁?他是不是也在害怕?
黑暗中浮现了一张脸。冷峻的脸。
来人是高鹤。
陆小凤皱起眉。
“但愿我没有来晚一步。”高鹤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金和尚,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虫子,又看了看陆小凤。
陆小凤苦笑:“来得正是时候。”
难道奸细就是高鹤?
这实在太不合情理,实在有太多地方说不通。
他真想看一看金和尚的反应,可惜他的后背并没有长眼睛。
高鹤的手忽然摸进怀里。
世上能放进怀里的武器不多,银针也是其中的一种。
高鹤一向是用枪的,难道他也会用针?
怀里并没有针,而是一根火折子。
火折子擦亮,立即又有两个身影显露出来。
李漱石,罗卧月。
陆小凤的眉皱得更深。
这三个人居然都来了。
他想到过很多种可能,唯独这一件是他没有想到的。
这个“人”果然狡猾得很,也难对付得很。
这个“人”一定在他们之中。
“他”是谁?
这时,金和尚脚下退了半分。
他一动,背上的小何就完全被他的身体挡住了。
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
陆小凤只好问道:“你们怎么找到这地方的?”
这实在是个很笨的问题,所以也只有一个人回答了他。
罗卧月道:“董十三娘来找我们,我们便一路跟随你的脚印到了这里。”
陆小凤道:“这么说,你们看见吴眠云的尸体了?”
罗卧月露出悲痛的神色。
高鹤叹了口气。
李漱石沉沉道:“是谁杀了他?”
陆小凤道:“是他!”
他手一抬,正拍在金和尚的肩膀上。
金和尚猛地吸了口气,又慢慢地吐了出来,因为陆小凤又立即说了第二句话:“不过这只不过是表象而已。”
“表象?”
“以吴眠云的武功,要想杀他,绝不是凭一人之力就能办到的,他一定还有个帮手。”
陆小凤终于说出了那句让三个人都动容的话,“而这个帮手,就在你们之中。”
李漱石沉吟道:“你是说,我们三个人中,一定有一个是奸细?”
陆小凤道:“对极了。”
李漱石看了一眼高鹤,高鹤看了一眼罗卧月,罗卧月看了一眼李漱石。
这一刻映在陆小凤的眼中,他觉得有趣极了,也烦恼极了。
所以他索性道:“现在我们不妨先回去。”
高鹤愣了愣,“回去?现在?”
陆小凤道:“这里的气味实在不好,难道你们打算今晚睡在这里?”
高鹤道:“那奸细究竟……”
他显得有些着急。
陆小凤却好像明白他的意思,微笑着道:“到了明天早上,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。”
他说的很有把握,他们若是再问,倒显得此地无银了。
这个法子很有效,果然没有人再问。
街道有很多都是青石板铺成的,上面横竖交错的磨痕,也不知记录了多少人生活过的印记。
人活着,是一种痕迹,死后,也只留下一声叹息。
初冬的夜风很冷,吹过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树时,也像极了叹息的声音。
吴眠云的棺材就安放在这棵树下,上面已快要被落叶铺满。
冬天说来就来了。
陆小凤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棺材旁。
夜深了,并没有什么风景可欣赏,月亮也远还未到圆的时候。
这样凄清的时刻,他为什么还不回去睡觉?
忽然,他抬起头,望着枝杈高处的暗影道: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那暗影道:“现在到十五了没有?”
陆小凤道:“好像没有。”
暗影道:“这里是不是晓月山庄?”
陆小凤道:“好像也不是。”
暗影道:“那么我就没有见过你,你也没有见过我。”
陆小凤笑了,“那么我就没有见过你,你也没有见过我。”
这对话奇怪极了,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三个人听得懂。
不过两人说话,本就不需要第三个人也听懂的。
更何况这个人是厉南星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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