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
窗户被什么东西掀开,浓雾忽然涌入。
原来已是深夜。
箫音仿佛是从浓雾中传来的,又仿佛降临到头顶。
箫音很轻,很柔,居然带着种不可抗拒的穿透力,梭进陆小凤的心里。
陆小凤闭上眼。
这一瞬间,他已判断出三件事。
其一,守在门口的两个人已被制住。
第二,声东击西,厉南星一定带了帮手。
第三,他的人忽然开始有“感觉”——一开始是痛,紧接着是痒。奇痒。
痛可以忍,痒却不是好忍的,这一点,哪怕是陆小凤,也不愿意多作回忆。
玉观音还没走,还很镇定,而且就站在他的身边,手里有刀,兜里有药,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。所以陆小凤就算痒得要喷出血,也只有喷死算了。
他安慰自己说,只要玉观音把头转开,只要离了她的视线,他就立即跳起来,找个没人的地方,衣服一解,好好地挠一挠。
可惜玉观音仍没有走。她几乎已经到了门口,却偏偏还是停了下来,没有再往外走。
难道她已知道,只要踏出这道门,就有去无回?
纵使他不走,陆小凤也等不了了。
他已经感觉到“感觉”回到了他的腰上,慢慢经过大腿,到了脚底。
纵使别处的痒忍得,脚底也是万万忍不得了。
他奋力一振,再一跃,想跳出窗去。
玉观音的“绫罗刀”立即就追了上来,追到了他跟前,将去路完全封死。
以他原来的功夫,想出去的确是没问题,可如今他才刚刚能动,身体平衡显然还没太恢复,肩突然一歪,头就撞到了梁。
这毕竟是座土庙,庙的屋顶毕竟不太高。
前路封死,后路又有杀招,涅槃情丝,细若牛毛,杀人无形。玉观音能叫观音,自然很有点睥睨苍生的本领。
陆小凤叫什么?叫“四条眉毛”。
生死关头,眉毛能有什么用?
眉毛一皱,眼睛一闭,牙关一咬。大名鼎鼎的陆小凤,突然像笨鸟一只,直挺挺地撞了上去。
“轰”地一声,屋顶被他撞出了个大洞。
这绝对是场很不体面的谢幕了,绝对可以叫人笑掉大牙。
玉观音没有笑,她立身一跃,人已经掠上了屋顶。
轻功、牛毛、绫罗刀,观音乍现人命夭。刀法,暗器,轻功,这三样都是玉观音的拿手本事。她自信绝没有人可以从她眼皮底下逃脱。——可惜陆小凤若是和旁人一样水准,又怎么能是陆小凤?
夜雾凄迷,山松如鬼。陆小凤的人呢?
玉观音脸色变了。
她忽然发现,陆小凤的人也像那箫音一样,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月,圆了。
月的光自浓雾中透出一半,洒在这条路上,雾就成了白的。
这条路,被白雾遮住了两头,只留出中间一截,好像特意留给人通过似的;路如曲线,自来处来向去处去,仿佛永无尽头。
世上的路,却总是有尽头的。
厉南星正站在路的尽头。
路如清溪,松林成影。
厉南星就站在松树下,站在影子里。
陆小凤看到他,眉毛终于舒展开来。眉毛展开的时候,胡子也仿佛展开了。
厉南星也不禁笑了起来。
——若论眉毛有什么用处,这大概就是最大的用处了。
月未明,风很轻。
陆小凤连说话都放低了声音。
他柔声道:“好久没这样走一走了。”
这句话好像有很多层意思,既像慨叹自由来之不易,又似抒发并肩夜逃的情怀。
他实在应该放松一下腿脚、放松一下精神了。
他又问道:“其他人呢?”
厉南星道:“我们分头走,更不容易被追踪。”
陆小凤点点头,没有再说话。
有时候,人与人相处,并不一定要说话的。
厉南星却先忍不住道:“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我?”
陆小凤却答非所问道:“我好像有点饿。”
“饿”是真,“有点”却是假。
厉南星的包袱里有肉饼,还有一壶酒。
酒很淡,青梅酿的,开胃则已,醇厚不足。论平常,陆小凤是绝对看不上的。
现在陆小凤看到它,简直比看到窖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还高兴。
这种时候,谁还会在乎酒是什么酒,饭是什么饭呢?
我们的陆大侠倒是大方的很,三块四方饼,一壶梅子酒,照单全收;吃干抹净,却还是不满意。
任谁饿了三天,都不会轻易满意的。
一个饿肚子的大侠,纵然还算乐观,也一定潇洒不起来。厉南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,尽量带他抄近路走。
海棠花落,桃李吐新。落英傍流水而逝,春思随月圆而动。纵是无限风光,在黑夜里也不过是一片暗影。
陆小凤却不禁停下了脚步。
他发现这个地方他很熟悉,却又说不出究竟见过哪一样。
直到厉南星擦亮了火折子,轻轻推开一扇门。
——这里正是厉南星的家,是陆小凤受伤时住过的地方。
徂徕河畔,徂徕山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