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衍生,是天生。
书什么的,相信我,就今年。
圈地自萌,诚勾同好。

[陆厉]风流盅(1~9)

把这个文放到这里,一个是为了重新整理,一个,就是为了填坑。

坑不小,填坑的决心更大。

精修过,拆开发,搞在一起阅读太不方便了也。

p.s.是风流zhong盅,不是gu蛊啦qaq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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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流盅(1~9)

第一章 教主    by蓝易

第二章 无艳    by蓝易

第三章 明七

第四章 将军

第五章 失马

第六章 捉凤

第七章 放虎

第八章 大夫

第九章 驸马


第一章 教主 


修长的五指伸出,握住白色细瓷的柄,稍稍一提,淡色的茶水从壶中缓缓流入杯里。厉南星盯着手中的茶杯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他头顶的竹笠压得极低,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下,显得面无情绪。 

他途经江南,进了这醉香楼。一个人,一壶茶,就着门边坐下饮了许久。还不到巳时,酒楼此刻却座无虚席,谈笑风生。四周办得极其喜气,二楼平日给舞女唱小曲的平台,被红色的绸缎绕起,显然是有什么喜事要发生,而刻意装扮过。 

厉南星的桌子靠着门边,冷风从门口一阵阵刮进来,像是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,把中厅的热闹气氛和他生生隔断。微抿唇,他一杯热茶正要入口,几个脚步声从门口传来。 

“小二,”来人的声音不高不低,懒洋洋的尾音上扬,“ 给我们找张桌子。”       

厉南星目光一抬,只看到那人半边身子。一身淡蓝绸衣,白色亮花纹滚边,双手叉腰站在门口,足一派贵公子行头。   

“不好意思两位公子,小店今日客满,场内都得预定,要不您……”赶来的小二弯腰道。 

厉南星微微摇头,正抬头抿茶,几道目光数数落在自己身上。 

“谁说我们没有预定,这里便是我们的桌子。”那人一手从腰间抬起,二指一点正指向自己的桌子。 

江南血衣一案刚完,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只觉嘴馋,便来了这酒席喝酒。陆小凤四处打量,眼光落在门口的厉南星身上,又见他一身褐色麻衣,蓝色布巾绕脖,一副长途跋涉装扮,明明在室内却带了一个大竹笠。 

陆小凤见厉南星露着的半张脸,当下身子一长,对着厉南星道:“兄台拼个桌嘛。” 

厉南星轻点了下头,看了看他们两人靠近的身子,也不多回应。 

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就着厉南星身边坐下,要了一壶酒,几碟小菜。司空摘星一坐下,撇了撇嘴唇,眼睛转得极快,“我先去转转。”人已经站起离开,陆小凤看了他一眼,像是极为习惯,夹了筷子吃菜。 

他一脚踩在椅踏上,端了酒壶倒酒,见厉南星一直拿着茶杯抿着茶,黝黑的眸子带了几分笑意:“这位兄台,相逢即是缘,不如一起来痛饮几杯?”说着端着酒壶就要给他倒酒,“来,喝。” 

厉南星收回茶杯,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。“多谢,在下不擅饮酒。” 

   

厉南星声音清朗动听,如清风拂耳,全不似他一副乡野打扮。 

陆小凤呆了呆,好奇心乍起,脑袋一低想看看他的面容,厉南星的手却已经放了下来。 

干净修长的五指,被茶水浸过的淡色嘴唇。 

却仍然看不到上半边脸。 


“咚,咚,咚!” 

三声锣,鼓喧天。 

陆小凤举了筷子回头看,司空摘星不知何时从后面回来,道:“有好戏了。”眼光落向二楼的平台。 

“这是什么喜事?” 

“张家小姐抛绣球招待夫婿呢。” 

“有意思。”两人同时道出,一人盯着楼上的小姐,一人却看着楼下的人群。 

“要出来了!” 

“听说长得极美,也不知……” 


周围乱哄哄地一片,陆小凤听到抛绣球,又听到极美两字,当下已经迫不及待看过去。 

二楼的栏杆围上一圈红色缎带,小小的平台打扮得雅致又喜气。 

锣鼓乍响,二楼突然飞絮漫天,“小女年方十八,今日定在这醉香楼挑选夫婿……”先出来的却是张家大老板。 

陆小凤向来喜欢热闹,兴致大起,一手捏着酒壶,一只手不断捏着自己的小胡子上下拨弄。 

只听得几声拉扯,一个女子尖细的声音传了出来:“小姐 ,你还是……” 

“哼,开始吧。”那女子却已经出来了,陆小凤一眼望过去,那女子一身红衣,面色红润,朱唇翘起,小巧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灵动迷人,这么哼地一声,那股媚态浑然天成。 

陆小凤一直拨弄着小胡子,这下手也不动了,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姑娘家瞧。他薄唇上扬,嘴角便现出了两个酒窝。 人群静了一静,随即发出爆响,叫嚣声,喝彩声,起哄声,好不热闹。 

那女子却是丝毫没有羞态,微微一笑,就扬手就将绣球丢了下来。 

几十人朝着当中扑过去,一时间灰尘扬起,都为抢这绣球乱成一片。 

司空摘星脚下劲风乍起,喝了声“好机会”就没了人影。 

厉南星仍然对着门口喝着一杯温茶,那些热闹似乎没给他什么影响。 

陆小凤站了起来,一双眼睛却没有盯着人群中的绣球,直直地落在那小姐身上,他的眼含笑,像是穿透人群,只看得到那一人。 


抢亲的那群中竟不乏练家子,人群中“嘭”地一下被打开一个白圈,确有武林人士站在其中。那人长得五大三粗,哈哈笑了几声,脚下急风一掠,已经跳到二楼小平台上。 

“小美人啊,你看看。” 

他一张肉脸,此刻一笑,五官像是挤到一起,说不出的滑稽。 

那张家小姐见这等模样,吓得后退准备去叫爹爹,那男子哈哈一笑,大手上前就要去揽女子的腰。 

那女子花容失色,强壮男子正准备拦腰一抱,突然身边强风猎猎。眨眼一看,一个蓝色的身影已经跳到自己身前来。 

他脚下功力极其快,一脚踢在这男子的肚子上,强壮男子直直被撞到了栏杆上,手中的绣球也飞了出来。 

陆小凤一手接住绣球,一手抱住红衣女子惊得倒下去的身体,这一系列的动作竟然都只在一瞬间完成。 

平台上乱成一片,等人们反应过来,只看到张小姐半靠在陆小凤怀里,一手捧着绣球, 

待强壮男子从地上爬起,一手拔了腰间的刀就冲来。他这口刀极其锋利,刀身却很重,一般人的臂力绝无法自如。 

横眉冷对,大刀一挥就砍了下去,“绣球给我!” 

“要是我不给呢。” 

他本就英俊,如今神采飞扬地立在半空之中,认真又似调侃的神色。唇是动的,咬字清晰,语速慢而尾音上扬,给他增加了那么些懒洋洋的味道。 

他两指刚劲如铁,夹住的剑动不了分毫。他就立在那里,认真地嚼字,方才的懒散竟在一瞬间自他精光四射的眼中脱胎换骨。 

他对面的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,这才发现都是他身上所射出的自信风采。 

忽觉手中一软,大刀居然在陆小凤手中断成三截。 

强壮男子双眼瞪如铜铃,丢了剑,一拳就打过来。陆小凤微一点地,脚下横踢,那人就飞了数步远。灰溜溜地爬起,骂了句,“你小子等着!”便见机溜走了。 

周围一阵叫好声,回身看怀里的美女,一副娇态含情脉脉,陆小凤心中一动,正准备低头一吻。 


“厉南星——”楼下一声大喝震耳欲聋,“你今天插翅难飞了!”声音徐徐有力,气势不绝,却是内功传声。 

陆小凤惊了一惊,眼光放下去,雕花木门被踹得哐当摇晃,几个奇装异服的男人正踏进门口,个个配着长剑,面目冷峻,尽是江湖人士。 

“是……天魔教!!” 

不知道谁大喊了声,只那么片刻,楼下的百姓四处逃窜,喧闹的会场顿时大空,只剩下一张桌子。这群人围堵上前,而桌子前,自斟自饮无所动静的人,正是方才坐在陆小凤身边的灰衣男子。 

“乖乖交出百毒真经,我饶你不死。”为首的男子一头白发。 

“百毒真经本来就是姑姑留给我的,为何要交给你们?”厉南星没有抬头,声音淡如水,听不出情绪。 

“我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为首的男子咬牙字字加重,一使眼色,几个人一跃而起。 

几道白光同时在厉南星身后闪开,几人却是同时出了剑! 

厉南星一掌拍向桌子,腰间白光乍起,剑已出鞘,身子一旋,手中长剑拦向下落的白光,只听“嘣!”“嘣!”几响,几把兵器竟已全断到了地上。 

整个动作行云流水,厉南星再次坐下来,利剑“咻”一声滑回鞘中。 

白发男子一声冷哼,手中聚起一片寒气,一掌打过去,桌子被劈成了两半。 

厉南星拔剑应对,一时间楼下剑光刀影。 


陆小凤眼珠一转,抱胸暗自念想。 

百毒真经?天魔教的镇教之宝? 

陆小凤心中一叹,甚觉可惜。有着那么一副动听嗓音的人竟是受江湖追杀的魔教传人,厉南星? 

陆小凤随性洒脱,爱出风头,但不代表,他会自不量力去惹麻烦。 

他盯了楼下恶战的厉南星一眼,拍拍衣襟摇头准备离开,见衣襟里出来一角物体,麻黄色布的包裹,模糊中记得是吃饭时猴精塞到他身上的。那布料泛黄,此刻看起来怎么熟悉。 

陆小凤心中一惊,掀开一角,蓝皮黑字,赫然印着几个大字。 

百毒真经。 

陆小凤险些摔倒在地,四下环顾,哪里还有猴精的影子,心底当即大骂一声, 

猴精,我这次被你害死了。 


楼下局势逆转,陆小凤再次看去,厉南星虽然功夫不错,但看的出毕竟围剿者众,渐渐已体力不支。突然,厉南星剑锋一转,起身朝窗外跳去。 

谁知那窗子外忽然过来一道掌力,正生生打在他的胸膛上。 

厉南星重重摔倒,一口热血尽喷在地。 

“哈哈。” 

从窗外里掠进来的却是一名白发女子,大笑着道:“看你这次往哪里逃!”她举起右掌,手心缓缓地冒着黑气。 

“厉南星,我这刚炼成的修罗阴煞掌,滋味如何呀?” 

厉南星咬牙,袖中一闪,几道银针破风而出。那白发女子毫未防备,当下大惊。眨眼间,脸上已多了道血痕。 

她抹了抹脸,见手上沾了血,气得咬牙切齿。 

“不肯交?我就先断了你的手脚筋,看看你受不受得住!” 

陆小凤心中一惊,眼看那利剑就要落下,当下大喝一声,“喂!!!” 


急风之下,白衣女子的剑劲竟忽然被阻,身子也被逼得连退数步。 

再转眼,陆小凤的人已经落地,正停在厉南星和那女子之间。 

“我一直不知道,”他吐出一口气,慢悠悠地说道,“原来女人最丑陋的时候,竟然是凶狠的时候。” 

贺大娘刚刚被毁了面容,此刻听到陆小凤这么说,怒目瞪得几欲凸出。“你是哪来的!!小子不要坏了我的事!” 

“我不是哪来的,我是陆小凤,四条眉毛的陆小凤。” 

“陆小凤,”女子身后的白发男子咬牙道,“你这么爱出风头,就陪着他一起做刀下亡魂吧!” 

“大家上!” 

陆小凤退后一步,只听得身后厉南星低语一声,“陆兄,解穴。” 

陆小凤双手一点,厉南星突然从怀里拿出两个圆球状物,一面抓着他的手臂,道“不宜久留,快逃。” 

两枚烟雾弹落地,两人运气于足,从窗户飞掠而出。 


第二章 无艳 


一路急行,两人过了长街便是码头,当下停在了一个长巷里。 

厉南星一停下来就扶着墙,他一直抓着胸口,似乎很难受。 

陆小凤环顾了下四周,扶住他,低声问道:“厉兄,没事吧。” 

“哦。”厉南星回头看了陆小凤一眼,吃力拱手道:“多谢陆兄拔刀相助。” 

厉南星向来重视礼节,纵使有伤在身,仍然神情郑重。此时诚心向他道谢,动作表情都让他看起来正气凛然。 

陆小凤见他抓着胸口,道:“有没有问题?” 

厉南星一向不喜拖累别人,摇头道:“没事,我稍微休息一下。” 

陆小凤看着他,却见那人刚说到一个“下”字,身体已经软下来。陆小凤一把揽住,心道,这也可以叫没事了。 

陆小凤将人揽牢,四下一望想着如何逃脱。又见厉南星仍然带着那大大的斗笠,当下给他摘了去。 

一看便呆了片刻。陆小凤见过很多好看的男人,像花满楼也是极俊的。可厉南星的五官线条柔和,眼睫长而微微颤动,嘴唇温软带着弧度。那种舒服到心底的好看,确是清雅温润不似凡人。 

不远处,马蹄声、人声一片,模模糊糊地自墙外传来——“大家快追,把那两小子搜出来!” 

陆小凤跳到房顶一看,大堆人马正搜罗过来,他下了楼,看着靠在墙边毫无动静的厉南星,擦了把冷汗。 

他的目光从街角跳到前边修葺得别有江南特色的楼阁上。唉,也只有那里了。 

他携起厉南星的身子,脚尖起地,朝着前方跳去。 


无艳靠着半开的窗户,没上妆的眉眼显得水汽蒙蒙,桌上的檀香升起一缕缕烟雾,又被寒风吹散,像极这阴沉呜咽的天。 

门帘的珠串被推得清脆地响,她一横柳眉,“我今天不想接客,出去!” 

“无艳!” 

来人从窗户跳下,带进一阵风。有着这样声音,又敢独闯极乐楼花魁闺房的,天下间能有几个? 

“陆小凤。”她一双手落在那人耳朵上,拉了几下,“你还知道来看我呀?” 

“我这不是……”陆小凤回头笑盈盈地看着她。 

眼光一低,无艳看见陆小凤怀里抱了个人。“这又是哪家的小美人?”无艳扯了他的斗笠去,却是个极其俊俏的男人,眉目紧锁,面色铁青,显然中毒已深。 

“你朋友?” 

陆小凤把厉南星放到床 上,抹了把汗,“说来话长,你看还有救没有救。” 

“我来看看,”无艳看了伤痕,秀眉一皱,当下取了床边铁盒里的银针,“他中的是修罗阴煞掌,我给他插住穴道,体内的毒还得你来逼。” 

无艳瞧见陆小凤一脸紧张,不禁冷言道:“你对朋友啊,倒比我们女人还上心。”右手指轻轻点在了他额头上。 

陆小凤一把抓住她的手,目光委屈又深情:“我也是想你……” 

无艳抽回手,瞪了他一眼,“休说废话。” 

“他中的是魔功,你用真阳内力给他打通脉路,毒血逼出就成。切记,这毒发作快,且和他身体功力契合,若半途失败毒血流窜的话,这小子就没命了。” 

陆小凤道:“明白。” 

无艳掀了珠帘:“你在这帮他疗伤,我出去看看。” 

陆小凤跳上床,正襟危坐,抵住他天池等要穴,运内力助他逼毒。 

几个时辰过去,陆小凤好不容易把厉南星的毒血逼到喉咙口,却见厉南星迟迟未醒,一口毒血始终吐不出来。 

“坏了。”陆小凤抹了把头顶的汗,这口血不吐出,毒血流窜,那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岂不白费了? 


陆小凤心中哀叹几声,既然帮人就帮到底吧。 

当下挽起袖子,帮人捏住喉咙。 

厉南星嘴唇微开,陆小凤灵犀两指从他嘴里探了进去。 

他指尖拦过剑,接过飞镖……却是第一次帮人逼毒。 

手指触及之处湿软一片。 

厉南星唇瓣湿润柔软,包裹着他的手指,舌头划过他的指尖。陆小凤一阵心虚,用力朝他喉咙口抠去,终于感到身子下的人一抖。 

他收回手,在他背后用力一拍。 

果不其然,一口毒血从厉南星嘴里尽数吐出。 

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迷蒙地睁开,看了他一眼。 


珠帘一响,无艳回来了。 

却是神色匆忙,“陆小凤,你这次又惹了什么麻烦,为何魔教之人全在附近围剿你?” 

陆小凤想了想还塞在怀里的百毒真经,笑笑,道:“或许他们嫉妒我,”无奈地摊一摊手,“所以我老被追杀。" 

无艳早吃惯了他这一套,当下叹了口气:“这小镇你和他估计也呆不了了。我听说那群人要烧后面的林子。你从树林绕过去,就是码头,我们家的货船就在那,今晚一批货要出海,你就跟着先出海避避吧。” 

这大晚上的,货船怎么会出海?陆小凤听了这话明白是她在帮自己,感激不已,不禁握紧她的手,“艳艳,我会回来找你的。” 

无艳心中一荡。艳艳这个名字,两人当年初识情到深处陆小凤才这样唤过他。过了这么些年,又何时听到这样的叫法。 

无艳鼻中一酸,甩手道:“从窗口就可以到密林,你滚吧,快滚,走了就别回来了。” 

她这句话说得极慢,越到后面越底气不足,再抬头一看,窗户大开,陆小凤却已经走了。 

她心中一片茫然,顿觉委屈,一下软坐在椅上,流下泪来。 


“你既然还喜欢他,为什么不叫他留下来?”进门的奴婢道。 

“翩翩人中凤,遨游九重天。”无艳好久才叹声道,“他本是九天飞翔的凤凰,又会为谁停下来?” 


第三章 明七 


未时,阴云密布。 

阳浩深感蹊跷。这一带已经搜遍,却丝毫找不到陆小凤与厉南星半点踪迹。心知贺大娘不愿善罢甘休,道:“江湖上谁不知道陆小凤的轻功,依我看,他们八成已经逃远了,不如……” 

贺大娘冷哼一声,“一个陆小凤的确不容易追,但加上一个半死不活的厉南星,一定跑不远。”在她眼中,厉南星一向诡计多端,好不容易摸清他的行踪,这到嘴边上的肉可不能再叫它溜了。 

此刻黄昏阑珊,楼阁上缤纷的彩灯陆续点亮,烟花柳巷妓馆章台,哪个不是张灯结彩、招蜂引蝶。贺大娘一双眼睛四处搜寻,忽地落在了花丛深处的楼阁上。“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。”她盯着那掩映里的一角飞檐,神情似乎已想到了什么。 

一行教众闻言,也张头张脑地往那方向瞧。 

“嘣——啪啪!” 

只觉得背后一痛,紧接着是铜钱落地的声响,被击中的人慌张回头,远处一个影子飞似地闪过。 


“给我追!”教众们正觉眼花,各个神情恍惚不知何为,此刻听到命令,一时反应不及。眼看手下人一脸呆相,贺大娘气得跺脚,厉声道:“能在百步之外用铜钱同时打中十几个人,这人的指力一定非同小可,天下除了陆小凤之外,难道还可能是别人?还不快追!” 

贺大娘的确聪明,前面的人正是陆小凤。他故意在身后捆了个草人,并且借力时候加重了落地的步伐,做成了仿佛将厉南星背负在肩的样子。 


“这地方刚才好像来过。” 

“哎怎么好像一直在转圈?” 

“我们是不是上了陆小凤的当了……” 

“贺大娘,”阳浩见无所获,心生疑窦,“现在天快黑了,林中岔路又多,我看可以去分头找,到别的地方再搜一搜。” 

“废话!陆小凤带着我们绕圈,更说明厉南星就藏在这林子里,你们听好了,就算踏平树林也得把这两人给我找出来!” 

“是!”“是!” 


此时陆小凤正挂在贺大娘头顶的那棵树上,好整以暇地看着阳浩挨骂。直到这群火把丛越来越远,分散着陆续消失在林子深处,他才终于松下口气,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情。 

一个飞身稳稳落地,忽地想起饿来。也难怪,下午那顿饭还没到肚子里,就招上了厉南星这个大麻烦,猴精啊猴精,再让我逮到你,一定要跟你好好算算账。 

心下正有些放松,惦记着从山上打些野味带回去,却不料背后忽然传来蜂鸣似的响动。 

尚来不及判断,身体本能地飞掠而起。 

一道银光!铁箭生生擦过脸颊,“哆”一声,钉入他背后的树上,入木三分。 

与此同时,他听见贺大娘张狂的笑声。 

…… 


厉南星这一觉睡了很久,他不知道陆小凤回来的时候浑身是水,也不知道陆小凤用了两个时辰才为他们找到了栖身之处。他醒来的时候,第一个看见的东西是衣裳。 

他的头顶,淡蓝绸衣湿漉漉地晾着,银线滚边翻口衣领,正是陆小凤原本穿着的那件。他似乎看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来是这回事。眼睛渐渐恢复清明,胸口虽还有些隐痛,体内乱作的寒气却早已平息,心知是打鬼门关走了一遭了。 


厉南星慢慢坐起身,面色还有些苍白。此时山暗天阴,夜雾初升,只看见面前一团篝火哔剥作响。火堆上头歪歪斜斜地架着两只黑乎乎的烤鱼,那位大厨显然没太做过这档差事。 

厉南星怔怔地瞧着,第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帮他一把手。 

这时,从晾晒着的衣服之间拉起一个弧度,赤裸着上身的陆小凤笑盈盈地探进头来,语气又无奈又欣喜,“哎,你可算醒了。” 

厉南星轻轻点了点头,低头间才发现,自己竟躺在一块棺材板上。 

“这件事说来,话可有点长。”陆小凤走上前,在他身旁坐了下来,“总之就是贺大娘他们找上了岳家的码头,而你又昏迷不醒,我只好把你装进棺材里东游西游,结果就到这里咯。” 

陆小凤倒是轻描淡写,厉南星却明白这其中的周折。要逃脱贺大娘的围剿绝非易事,他自己就吃过不少苦头。只是从小就被这群人追杀,逃亡飘零早也惯了;不想这回却连累了一个不相干的人;当下百感交集,道:“多谢陆兄救我性命。他日陆兄有难,在下必当涌泉相报!” 


“哎哎,别咒我啊。”陆小凤笑道,一面摆了摆手。相识不过半日,这已经是厉南星第二回郑重拱手了。陆小凤自己虽算不上君子,可也是见过不少真君子的,却头一回遇见如此重礼节的江湖人。当下礼尚往来,也冲人抱了抱拳;却又不知想到什么,显得有些心事重重。 

厉南星见他眉头深锁,仿佛遇上了很大的难处,心中不免又一番辗转,才道:“多谢陆兄帮我逼毒,在下恢复得差不多了,如今危机已过,我也不便在此久留。陆兄,保重了。”说完匆匆起身就要离去。 

“等一下!” 


厉南星哪里知道,河中那一战陆小凤着实狼狈,手忙脚乱间大意地丢失了百毒真经,现在正为之坐立难安呢。 

虽说陆小凤与魔教素来毫无瓜葛,今日之事纯属萍水相逢,但猴精偷书时候所交之人是他,到头来把书弄丢的人也是他,厉南星这身伤左右都和他脱不了干系。 


“你……” 

厉南星虽生得眉目温润,心下一旦决了主意,眼光当中也有些拒人千里。陆小凤刚说了个“你”字,就被他这一望给拦住了。 

夜色中,陆小凤见他身形清瘦,似还因按捺伤痛而有些吃力,心中犹豫了一阵,仍是将嘴边那半句话问了出来,“你去哪里?” 

厉南星没有停下,仅仰面望了望天色,“厉某自有容身之处。告辞。” 


月影被阴云笼盖,山色已然全暗,厉南星的背影没入了那片深色中央。陆小凤站在原地,心里一片茫然,一时间竟留也不是,追也不是。唇边一丝苦笑,摇头叹息,忽然觉得,自己倒像是无容身之地的人。 


山雨一夜。 

大雨清除了陆小凤和厉南星在山间的行迹。贺大娘等人在山上逡巡一夜,终是一无所获,收拾人马狼狈而归;而另一边,厉南星因内伤和风寒两头侵袭,在途中体力不支,终于倒在了路旁。 

一个武当弟子奉师命下山办事,正巧走过这条山道。秦元浩为人正义,心无城府,此时见厉南星抓着心口双目紧闭,料想他是路上遭人暗算。正巧他与布方道长相熟,便把人救起,送到了山间的紫云观中。 

这倒苦了陆小凤。他一路追逐厉南星的行走方向,却找不见人,心中大奇。若不是先前带人一路逃跑,又揽又扛地照顾着,手上分明感觉到那人的重量和实实在在的体温,陆小凤简直要怀疑厉南星非人是鬼了。能让他陆小凤追不上的人,这厉南星真是第一个。 

第二日近午时,他走下官道进了镇子,满身疲惫。 


泰祥镇不大,然十分热闹。每三五步就有摊铺,做着各式买卖。两个新出笼的白馒头下肚,陆小凤的精神立时恢复大半。仿佛起了兴致,虽早有目的地,脚下却不急不忙,一路打量着路两旁的光景,慢悠悠地沿街而行。这镇上的人虽不富裕,却民风淳朴,并十分懂得生活,光是一家鱼馆,就有五六七八样吃法,酸甜苦辣俱不重样。 

“这位爷,您来点什么呀?”伙计笑脸相迎,一面手脚老练地抹凳子、倒茶。 

“先别忙,我找你们老板娘。” 

“哟,本店只有老板,光棍一个,哪来的老板娘呢!” 

陆小凤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,微笑着道:“麻烦向你们老板娘通传一声,我姓陆。” 

伙计揉了揉眼睛,原本平整木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“七”字。当下不敢再搪塞,恭敬地把人请到后院。 


这里的布置比堂前更加考究了,花园山环水映,巧夺天工。梨花木的画角桌凳,每一件都称得上是精品。陆小凤微微一笑,熟门熟路地往里走。 

“七小姐,别来无恙吧?”桃花树下,立着一位女子。她年纪很轻,就像这一树桃花,才刚开始绽放。 

这样的女子,若愿意含情一笑,一定也像桃花一样美得令人心碎。但她偏偏没有笑,偏偏瞪了陆小凤一眼,“你居然还敢来找我?” 

明七是明珠山庄的七小姐,一向潇洒任侠,爱作男儿打扮。陆小凤见她此时粉黛略施,知道她是为自己精心梳妆了一回,心中一动,不禁笑里也多了几分柔情,慢声细语起来,“我虽然不敢来找你,却更不敢不来找你。这方圆百里的事情,无论大小,哪一件能逃得过七小姐的眼睛?” 

说话间,眉眼中似有情丝万缕,嘴上却是委屈的语气,“所以我人一到这里,第一个见的人就是你,难道这样还不满意?” 


明七却又哼了一声,“你的眼睛看着我,心中想的却不是我。” 

陆小凤无奈,“那我想的是谁呢?” 

明七道:“我听说你在醉香楼救了一个人,差点连命都丢了,有没有这回事?” 

陆小凤只有点头。 

明七道:“你们原先认识?” 

陆小凤只有摇头。 

明七咬着嘴唇,“你,你,你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都那么拼命,对我却……” 

她忽然红了脸,说不下去。 

陆小凤望着她,竟一时说不出话。他一向是不愿见到女孩子难过的,只好柔声道:“不管怎么样,我的人已经来了。” 

明七还想瞪他,却忽地鼻子一酸,“若不是遇上了麻烦,你怎么会来这偏僻的地方?若不是需要我帮忙,你又怎么会来找我?” 

陆小凤只有苦笑。他知道,在女人问这些问题的时候,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。 

明七瞧着他,“你为什么不说话了?” 

陆小凤叹了口气,“在聪明又美丽的女人面前,我一向很少说话。” 

明七破涕为笑,“油嘴滑舌。” 


正是春光无限时刻,陆小凤却已没有了欣赏的兴致。 

明七只有在心中对自己生气:为什么好不容易见到他,却又偏偏要对他发脾气?我到底是什么毛病? 

这世上,偏偏有许多痴男怨女,总是在犯着同样的毛病。 

看着陆小凤沉默,明七终于忍不住道:“那你说,这一回你又惹上了什么麻烦?” 

“天魔教。” 

“天魔教?”明七差点跳了起来。 

“你不知道?” 

“我怎么会知道?” 

“那你刚才为什么生气?” 

明七跺了跺脚,“我只道你救了个绣球招亲的小姐,哪里知道你还惹上了天魔教!”她眼中原先的怨怼已经消失,转而充满担忧,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 


“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,说简单,倒也简单得很……”春风拂过,桃花片片飘零,陆小凤手轻轻一伸,却只接住了一片绿叶,一面叹息道:“我惹了一个本不想惹的麻烦,救了一个不愿意做教主的教主。” 

陆小凤说话,总好像有很多种情绪,他这语气间,竟说不清是得意,还是后悔。明七却知道,每当陆小凤遇上大事时,总是这样的语气。

明七问道:“你要我帮你做什么?” 


“帮我找到他。” 

嘴角不自觉地扬起,不知陆小凤正打什么主意。 


第四章 将军 


“打听到了!”窗纸上的人影匆忙移动,伴随急促的脚步声,秦元浩汗涔涔地,推开了门道:“厉大哥,好消息呀!” 

斟茶的手一滞,瓷壶落定,厉南星抬头,“出什么事了?” 

“街上都在传,六合帮帮主史白都要倒霉了!”秦元浩几口茶下肚,面露喜色道:“史白都得罪了镇北将军帅孟雄,现在依附帅将军的人都在找他的茬儿,听说史白都正急于表忠心,打算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帅孟雄做妾呢!大哥你说,这可笑不可笑?” 

厉南星沉吟道:“我看,这不能算是个好消息。” 

秦元浩不了解史白都的妹妹史红英和厉南星、金逐流的一层关系,当下不解道:“大哥这是何意呀?” 


“糟了!”厉南星思及金逐流的性子,当下变色。他这个结拜兄弟行事一向莽撞,此时为救史红英,定会铤而走险。想到此,穿上外衫立即就往外走,一面道:“秦小弟,可否借你的快马一用?” 

“大哥有什么急事?让小弟同你一起去!” 

厉南星秦元浩二人相处虽不过数日,然交浅言深。 

厉南星不愿拖累朋友,何况金逐流与江海天等人熟识,牵连到的人和事一时难以解释清楚,只长话短说道:“这一趟我一个人去。” 当下交给秦元浩一封信函,握着他的肩,恳声道:“这件东西还劳秦小弟想想办法,帮忙送到陆小凤手里。” 

“好吧。”秦元浩见其神情如此,料想他必定是事出有因。此时肩上的力道更让他觉出事情紧急,便不再多言,当下答应。 

“大哥,万事小心!” 


盘云山道一溜烟尘。 

厉南星快马加鞭,片刻也不敢耽误。史红英七天后就将嫁给那个杀人魔头了。这个史白都,当真毫无人性! 

猜想金逐流也该在赶往檩昌的途中了,心下想着只要与金逐流碰面,就能商量出救人的法子来。 

然而,一张笑脸晃过眼前。 

陆小凤…… 

厉南星眉头紧蹙,但愿秦小弟能早日问寻到陆小凤的下落,别出什么事才好。 


而此时的陆小凤,对自己的危机毫不自知,正和他的好朋友老姜根一起,泡在白玉石雕的巨大澡池里。 

他们赤精地坐在热气蒸腾的温泉中,水雾缭绕间,陆小凤发现老姜根的身上多了一个文身,像根一样盘在他的背上。 

他眼光一停,一面有心地开了新话头。 

“我听说,朝廷的大红人帅孟雄将军,本身是南疆人。” 

老姜根笑道:“帅将军的出身满朝皆知,皇上求贤若渴,英雄不问出处,更是妇孺皆知的佳话。” 

老姜根从前总说不愿与朝廷的人结交,现在看来,人也是会变的。 

陆小凤瞧着他,“若我记得没错,你出身淮南。” 

“你小子记性不赖,我家乡就在淮南彦城。” 

陆小凤故意笑了笑,“淮南人的身上,为什么偏偏要文南疆人的文身呢?” 

老姜根的脸猛然抽紧。 

他极不想承认,却又无法否认。 

陆小凤的话就像是鞭子,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。 


沉默了许久,他才缓缓地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你常在江南行走,自然不知道朝廷的事。” 

“朝廷什么事?” 

“帅孟雄不光权倾朝野,在江湖中也极有势力,不少名门大派都暗中与之来往,就连财大气粗的六合帮帮主史白都,也抢着把自家亲妹妹送给帅孟雄当小妾,更别提我们这种做边道生意的小帮派了。” 

有的人混迹白道,有的人走黑道,而老姜根做的,就是半黑半白的“边道”。 

能走得了这“边道”,自然很有本事,陆小凤也一直很佩服自己这个朋友。 

而此时,老姜根眼中一贯的神采不见了,变得落寞、衰老。 

陆小凤望着老姜根的脸。 

他已在心中责备自己。 


老姜根又道:“我知道,你一定好奇,同样是讨他欢心,别人送了个妹妹,我为什么只送了块皮。”他说话时声音低沉,仿佛隐藏着极大的痛苦,“因为我还有三个老婆,四个儿女……我如今这把年纪,还能在江湖上风光几时?我已不需要巴结任何人,等入了秋,做完这最后几笔买卖,我就会离开这里,找个地方给自己养老送终。” 


陆小凤只有伸出手,拍了拍了他的肩,“老朋友,你打算去哪里?” 

老姜根笑了笑,他的笑容虽然疲惫,仍然充满了真意,“不论我去哪,到时候一定会请你来做客的。” 

陆小凤郑重地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好!有人请客固然是好事,不知有没有好酒?” 

老姜根笑道:“说到好酒,我现在就有几坛上好的陈年佳酿。上回一个关外人,要出三百两黄金加四十头骆驼买我的酒,我连看都没让看他一眼。” 

陆小凤道:“那我今天可要好好看一看你这酒了。” 

老姜根大笑,“莫忘记酒可不是用来看的。” 


陆小凤也大笑。朋友心情愉快的时候,他总比朋友还要愉快。只不过这一次,他的笑里多了一层意思——等喝完这场酒,他决心去会一会镇北将军,那个权倾朝野的帅孟雄。 


天朗月明。 月夜中的檩昌城变得分外美丽。 

六大行辕区的各色灯火,在浩淼的澧水上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。与其说这是场婚礼,不如说是场激流暗涌的政治会盟。 

军旗猎猎的高阁之上,帅孟雄满意地看着这一切。进城的要道由几位心腹将领分别把守,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。 

在风光无限的排场之下,他决不允许任何别有用心的人坏他的面子。 

水泽畔送来带有凉意的微风,大帐的红色帷幔被一一轻轻掀起。帅孟雄望过几大将军的营帐,目光最终落在新娘的闺帐之外。 

六合帮毕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帮派,虽然在史白都手中逐渐式微,往日的讲究并没有丢失殆尽。史白都显然很重视这场联姻,四大香主轮班巡逻,把史红英看得比重犯还劳。 


想起这位新娘子……帅孟雄眯起眼睛,虽然只远远地见过一面,足教他魂牵梦萦。看在美人的面子上,史白都的过去种种大可不予计较了。 

他笑着走下高台,对自己的宽容大肚很是欣赏。 


素帷,锦衾。 

方灯,圆瓶。 

圆瓶里插着一株不知名的野花,是清晨侍女芍药从外面采来的。 

史红英失神地望着圆瓶发呆,像在哀悼这朵花的命运。 

“嗖——”帘外忽然射进一道银光。史红英虽被史白都点了要穴封住了丹田,但习武之人的灵敏警惕仍在。几下转身,有惊无险地避开了。 

箭中并没有灌注真力,只不深不浅地扎在屏风柱上。 

“小姐快看!这儿有封信。” 


纸笺轻轻展开,一行小字映入眼帘。史红英只看了一眼,就把它丢在了一旁。 

芍药连忙上前捡起来读道: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盼丑时一见。逐流字。”当下喜道:“哎呀,金公子来救小姐啦!” 

史红英冷笑一声,“他怎么会写这种酸不溜丢的东西。肯定是帅孟雄想出来的,想借机试探我,骗我说出逐流的下落。” 

芍药失落地放下信,不禁替她难过,道:“小姐倾国倾城,又生得冰雪聪明,本该与金公子双宿双飞,如今却真的要嫁给那个可恶的帅孟雄了,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不平的事情呢……”说着就掉下泪来。 


“哭什么哭!”帐帘大开,史白都身长八尺,半弓着身子跨进门,板着脸走了进来。“下去!” 

芍药含着泪匆匆退了出去。 

史红英背过身去,不愿见到这位出卖自己的亲哥哥的嘴脸。 

史白都看在眼里,并不发作,只道:“我来是想告诉你,金逐流那个小子已经被我抓了,三天之后,你老老实实地上花轿,过了帅府的门,我就把人安然无恙地放出去。” 

见史红英沉默不语,按住耐性,又走近一步,柔声道:“红英,我是你的亲哥哥,我做这些可都是为了你的终生幸福着想。” 

史红英仍没有回头,只冷冷道:“你都是为了你自己。” 


史白都气滞,不愿再多言语,放下一柄剑,摆到了她面前,“红英,你要明白一件事。现在我不过是抓了他,并不会杀他;如果抓到他的是帅孟雄,你想他还能活命么?” 

他并不打算听史红英的反应,说完便转身,大步走了出去。 

史红英慢慢地回过头。她的心碎了。她当然认得这柄剑,这是金逐流傍身的拐剑。剑下压着一枚布片,正是从金逐流那件粗褐短衣上裁下来的。布上写着六个字:“不要怕,我来了。” 

她可以想象出,他写下这字迹时露出的憨直的笑容。 

他们真心相许,曾发誓不论发生任何事,都不会与对方分离。 

史红英本是个十分坚强的女子,此刻,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,眼泪还是禁不住夺眶而出。 

为了救他,她是不惜牺牲生命的。 

一瞬间,她想到了死。 


陆小凤也在看信。明七传信来说,她的眼线在天魔教地盘附近查了数日,并没有发现厉南星,由此推测厉南星应是安全地藏于某处了,只是还没查到他的落脚之地。 

收起信,陆小凤望了望面前的五里亭。这里距离檩昌还有五里远,官道两旁却布置得彩旗招展,生怕行人不知城里将有喜事发生。然而,表面上城门大开与民同乐,岗哨竟一路排到了城外。每一个过往的行人,不论结伴还是独行,都要经过这层层盘查。 

明明是成亲,却摆出抓贼的架势。这个帅孟雄,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? 

这时,几驾马车辚辚驶来,花箱琴瑟的驮了一车,看来是个戏班子。二十来个戏子走路随行,排成了个不短的车队。 

这倒是个不错的障眼法。心思一起,脚下无声,人已跃出了几个大步。车队在前,太平无事,哪里知道队尾已悄然多了个陆小凤。 

“站住,干什么的!”两个官兵将马车拦下。 

“在下是皓月班的班主,我们戏班子听闻帅将军大喜,特来贺喜助兴的。”班主是位年迈的先生,说话恭恭敬敬。不知怎地,陆小凤觉得他有些眼熟,仿佛是自己相识的人。 


“助兴?”一个官兵翻检了两下马车,另一官兵上来走到轿子跟前,一把掀开了轿帘。 

没想到这毫不起眼的班子里,居然有一位如此出众的美人。官兵瞪直了眼睛,陆小凤也不禁失了失神。 

他一生见过美人无数,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。 

她的衣服是靛青色的,之于她的年纪未免过深了,却将她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。漆黑的头发看似随意地挽了一个髻,却显示出她的精致和脱俗。 

唯独厚重的皮裘有些过大且不合时令,而浅淡的唇色易让人发觉她有恙在身。但这一切偏偏让她更加惹人疼惜。 

她整个人就像一朵娇脆的花,仿佛停留人间对她是种刑罚。 

那官兵笑嘻嘻道:“你们可以走,她,留下!” 


老班主连忙求情,“这是我们戏班的台柱呀,没有她我们可活不下去哟……”官兵哪有耐心听他的说辞,蛮横地将他一把推开,伸手就向轿子里抓去。 

光天化日,强抢民女,这种不上路的事也干得出。莫非这就叫上行下效?陆小凤心中冷笑,正要出手,忽听一声长嘶,那两匹官马突然受惊,飞也似地狂奔出去。官兵大惊失色,再也顾不上为难他们,慌忙追去了。 

陆小凤向后望去,道旁树荫摇晃,却不见人影。此人出手极快,若不是掉在地上的两根银针,连陆小凤都猜不出他使的是何手段。 

江湖之大,处处豪杰,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,绝不止他陆小凤一个。想到此,不禁心下大快。 


第五章 失马


厉南星在檩昌城外守了三天。 


官兵不时来回走动,有时是接几个有来头的贵宾,有时却像抓贼,凶神恶煞地扯住人盘问。 

厉南星混在乡民和脚夫一起,暗自记住了换岗规律。 

他一向光明磊落,但对这种事也应付自如。 

独自行走江湖的人,必须学会应付很多事。 

一个人,一壶茶,一盏杯。 

阳光中,青碧的茶水正冒热气。这里的酒馆,酒无好酒,茶非好茶。厉南星却饮了许久。 

他的眼里只有一杯茶,心里却记住了很多事。 

武当的人来的最少,只到了两个年轻的后生。他们涉世未深,却行事谨慎,一顿饭下肚,半句闲话也不曾说。 

少林的人来的最多,各个六根不净喜不自禁,仿佛要成亲的是他们,不,是他们的干爹。 

六合帮的人趾高气扬,步子比别人大,下巴比别人高,跟每个人都挺热乎,却每个人都不放进眼里。 

最逍遥的还属丐帮,他们压根不进门来,只坐在外头的土阶上,三三五五地喝着热酒。厉南星的桌子就靠着门,紧挨着他们。 

没有人愿意靠着一群乞丐吃饭。所以厉南星最后一个走进来时,也只有别无选择地坐下了。 

但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“别无选择”的意思。 

丐帮这群人,讨酒、讨饭、捉虱子的动静比谁都大,说正经话时候声音却偏偏比谁都小,不凑近一点是绝听不到的。 


“依我看,帅孟雄这亲成不了咯。” 


“嘘……这事我也听说了!” 


“嘻,昨晚上帅府丢了三十匹好马,听说连帅孟雄的坐骑‘跳云龙’也不见了!” 

这消息在乞丐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。 


厉南星在饮茶,盖碗下看不到脸。 


“这是谁干的?” 


“我听说,偷马贼还留下了一句话……”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,“‘你龙非龙,我凤是凤。龙先飞走,人也不剩。’” 

乞丐群又是一阵惊讶,消息不灵通的人毕竟占大多数。 


“这句话像是个杀人警告!” 

乞丐懂,厉南星当然也懂。 

能不声不响偷马的人,自然也能不声不响地杀人。 


“杀人这事,一刀下去、杀完就走。偷马呢?三十匹马,活蹦乱跳,会跑会叫,还会打响鼻,真不知这偷马贼究竟用了什么法子!” 

总有好奇的人。 


“我看这偷马贼不光有绝高的轻功,还有绝顶的头脑。” 

总有见识颇丰的人。 


“‘你龙非龙,我凤是凤’,这人莫不是陆小凤?” 

有人大胆猜测。 


“对呀!除了陆小凤,天底下还有谁有这种本事?” 

有人立即同意。 


后面的话厉南星没有再听,他压低斗笠,匆匆离开了酒馆。 

这种时候,酒馆,茶寮,客栈,都坐满了人。 

不论富人还是穷光蛋,文士还是武夫,到了时间总要吃饭。所以在吃饭的时间,到吃饭的地方找人,一定又快又有效。 

帅孟雄深谙此道,他派出了所有能派出去的人,就算掀翻了天也要找到这个可恶可恨的陆小凤。 

他并没有见过陆小凤,幸好他身旁的师爷李敦见多识广,命人画出了陆小凤的画像。 

拿到画像的时候,帅孟雄更加生气。他一向讨厌风流潇洒的公子哥。他认为男人都应像他那样,海碗大的拳头、洪钟样的嗓门、一个月洗一次澡、放个屁都气冲霄汉,否则就是草包、小白脸、娘娘腔。 

他说自己生平最讨厌娘娘腔,可每次见到内务府总管王公公,却又像见到自己的亲祖宗,他洪钟似的嗓门忽然就变得很细、很温顺。 


“这就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?”帅孟雄不高兴地问。 

“是。”李敦答。 

“我怎么没看见四条眉毛?”他并不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。 

“一个人怎么会有四条眉毛呢。”李敦答。 

“哼,这些江湖人的名头,果然都是放屁唬人的。”他得出了个令自己满意的结论。 


当差的人却不满意。他们饿着肚皮,在正午骄阳下四处搜罗。 

“你,给我过来!说你呢!我问你,见过这个人没有!” 


无论是谁,在吃饭时间被派出来干这种差事,心情都不会太好。 

人心情不好的时候,嗓门也会比平时粗一些。 

陆小凤的心情却好极了。盘中有肉,杯中有酒,面前是歌舞,身旁是美人,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心情不好。 

连一条理由也想不出。 

在他看来,这种时候若去思虑那些伤脑筋的事情,简直就是不解风情的蠢蛋。 

他绝不是那种蠢蛋。 

身旁的美人在向他微笑,他也立即回应一个微笑。 

美人给他剥了一颗葡萄,他也立即回赠了一颗葡萄。 

美人忍不住道:“陆大爷,您可真是位君子。” 

陆小凤却摇了摇头,轻轻凑近她耳畔道:“我可不是君子,真正的君子绝不会像我这个样子。” 

美人眨了眨眼,好奇地问:“真正的君子是什么样子的?” 

“这种事,说是说不清楚的。不过我知道的是,那个人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。”陆小凤指了指歌台的另一角。 


美人望了望,“是那个紫衣的老板么?” 

陆小凤摇头。 

美人又望了望,“难道是那个白衫的少年?” 

陆小凤仍摇头。 

美人又仔细地望了一会儿,“我知道了,一定是那个戴斗笠的公子。” 

这回,陆小凤笑而不语。 


美人道:“是不是君子我倒猜不出,我只觉得他是个怪人。” 

陆小凤道:“哦?” 

美人道:“来这里的人,都是为睹秦相思的美貌而来的,他却偏偏低头喝酒,连头都不曾抬一下。” 

秦相思是相思楼的花魁,陆小凤也很喜欢她。 

只不过陆小凤已很久没有见过她了,听说她风情只增不减,已出落得更美。 

美人和高官唯一的相同点,就是架子都很端得住。她明知道你要求着她、捧着她,却偏偏姗姗来迟,让你望眼欲穿。 

陆小凤就已望眼欲穿。 

不过他现在已没有刚才那么殷切了,因为这里已有了另一个很引他注意的人。 

人在等待的时候,有点引起注意的事总是好的,它可以让等待的时间过得快一些。 

陆小凤就正望着这个人,一面道:“君子坐怀不乱,所以我说,这个人一定是君子了。” 


美人笑道:“我倒是觉得,坐怀不乱的男人,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。” 

陆小凤不明白了,“毛病?什么毛病?” 

美人道:“不是眼睛有毛病,就是那儿有毛病。” 

陆小凤失笑,道:“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说话能含蓄一点。” 

美人笑道:“我又不是君子,为什么要含蓄?” 

陆小凤没有话说了。 

他只好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来这里的人未必都是为了秦相思。要知道,男人到妓院,并不是只有那一件事可做。” 

美人道:“那还有什么?” 

陆小凤道:“还有很多,比如……” 


他没有说下去,因为忽然有一队官兵走了进来,走到了那个戴斗笠的人面前。 

不只是他停了下来,所有的吃客酒客都停了下来。官兵各个拿着兵器,身着黄金纹战服,世上人就算不识字,也认得这是帅府的标志。

只见那官兵走到那人跟前,大喝一声,厉色道:“你是陆小凤?” 

听到自己的名字,纵是陆小凤,也不禁大吃一惊。

身旁的美人只知他姓陆,却不知他的名字,所以虽然惊,倒也一点不慌。

陆小凤就算还没有慌,心却也有点虚了。

更让他心虚的是,那戴斗笠的人居然点了点头,承认了自己是陆小凤。

再见多识广的人,遇上这等事,也不免要吃惊了。

今天叫陆小凤吃惊的事实在太多,他实在想上前去,将事情弄个清楚究竟。 

又听那官兵道:“抬起头来!” 

其实这句话本不必说,因为那人已经抬起了头。陆小凤瞪大了眼睛,只是他坐得较远,看不到那人的全部脸面,只见得半个下巴。 

瘦削的下颚,淡色的嘴唇,唇上居然真的有两撇胡子! 


官兵道:“好,好样的,陆小凤,你不拒捕?” 

那人道:“悉听尊便。” 


听到他开口,陆小凤更是惊得说不出话。一瞬间,这人的身形与某个影像重合得分毫不差,一个名字几乎就要冲口而出——厉南星! 


厉南星怎么会在这里? 

厉南星怎么会变成了陆小凤? 

陆小凤实在想不通,他再也等不下去,想立即跳起来,大声宣布自己才是陆小凤,阻止这件事情。 

可他偏偏后颈一软,忽然使不上劲,忽然说不出话来了。 

胃里一阵酸意,葡萄的酸意。与此同时,心中骤冷,冷得他后背冒汗、脚心发凉。 


陆小凤从出生到现在,已经好几次在死亡边缘徘徊。所幸每一次都被他好运地逃脱了。 

这一次他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? 


双眼合上之前,他看到厉南星五花大绑,被押出了相思楼。 


第六章 捉凤


帅孟雄正在喝下午茶。 

他并不喜欢这种苦东西,但是内务府总管王公公喜欢。只要是王公公喜欢的事情,他都要学会做出很喜欢的样子。 

他喝下一口,皱一皱眉;喝下一壶,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。 

身旁的师爷李敦正恭恭敬敬地捧着帖子,在向他报告今天的收礼清单。红玛瑙鲤鱼莲花纹杯,白玉仙人乘槎纹碗,珍珠做的花,翡翠雕的树,珊瑚刻摩的牛羊猪。最后他将帖子合上,顿了顿,才说,还有一个木头匣子。 

帅孟雄面无表情地听完,只哼了一声。 

木头匣子,方方正正,巴掌大点,却空无一物;拜帖倒是附上了,可里头没有署名。 

桌子上,还有一模一样的木匣三个。 

今天为止,正好是第四个。 

帅孟雄挨个把玩了一下,里里外外瞧了个遍,仍看不懂其中玄机。 

东西究竟是谁送来的?用意又是什么?他想不通。 

帅孟雄并不是个善动脑筋的人,更加缺乏耐心。他很快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礼物失去了兴趣,命人拿下去烧掉。 

这时,门外传来声响。 

李敦走了出去,不一会儿进来说,抓到了陆小凤。 

可笑的是,这已经是他们抓到的第十六个陆小凤了。 

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陆小凤? 


十五个“陆小凤”,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。 

帅孟雄打了个哈欠。 

这时,第十六个“陆小凤”走进来了。 

帅孟雄眯起眼睛,仔细地瞧着这个人。他发觉从外形上看,这人的确有点玉树临风,有点翩翩佳公子的意思。 

他很快因为这个想法感到愤怒了。 

这时,身旁的李敦提醒他,“将军,人到了。” 

帅孟雄冷冷道:“这人尖嘴猴腮贼眉鼠眼,的确和陆小凤有几分相似。” 

李敦道:“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十六个人?” 

帅孟雄冷笑一声,放下了茶碗。 

他仔仔细细地把这十六个人瞧了个遍,才道:“真不幸,各位跟那个臭名昭著的陆小凤长得有几分相像。不过这里头总有真的,总有假的,说说,你们到底是不是陆小凤?” 

大家立即连声辩称,说自己叫张三李四王五,绝不是那个陆小凤。 

帅孟雄摇了摇头,道:“你们说的,我都不信。哎呀怎么办好呢?” 

他的口气好像束手无策,眼里却露出了狠色。 

李敦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手一扬,身后立时多了一排弓箭手。 

箭在弦上,蓄势待发,箭尖指的正是这十六个人! 

看着这群人惊慌失色、跪地哭饶的模样,帅孟雄被逗得哈哈大笑。笑完了,他才悠然地翘起腿,悠然地宣布道:“人会撒谎,武功却不会撒谎。我听说陆小凤的武功很厉害,你们谁能从乱箭下逃脱,谁就一定是陆小凤了。” 

李敦忍不住问道:“那其他无辜的人呢?” 

帅孟雄一脸不高兴,“无辜个屁!长得像陆小凤还不该死?” 


只可惜,真的陆小凤确实没有死。 

房间布置得很精致。 

陆小凤晕晕乎乎地醒来。他揉了揉眼,发现自己坐在澡盆里。 

澡盆里浸着奇奇怪怪的药草,把水染成了青碧色。陆小凤忍不住瞧了瞧自己的手,他的指甲里也染上了青碧色。 

“嘭嘭”两声,门被踢开,走进来两个人。 

陆小凤居然还沉得住气,居然动都没有动。 

这两个人都是他曾在相思楼见过的。一个是紫衣的老板,一个是白衫的少年。 

紫衣老板道:“你说他就是陆小凤?” 

白衫少年道:“就是他!” 

紫衣老板道:“很好。”他看了看陆小凤,道:“陆大侠,你知不知道是谁救了你?” 

陆小凤想了想,又笑了笑,道:“莫非是阁下?” 

紫衣老板冷哼一声,“柳飞飞以为自己下毒的本事是天下第一,殊不知这种伎俩我一眼就能看穿。” 

方才那个相思楼的美人,就是淮南第一“毒妇”柳飞飞。 

陆小凤叹了口气,“我早该知道,美人都是有毒的。” 

紫衣老板道:“这只怪陆大侠名声太大。” 

名声大的人总是活不长,因为捉住他们,就等于捉住了利,捉住了权,捉住了扬名天下的运气。

陆小凤岂非就是那个集名、利、权于一身的招风树、出头鸟?

陆小凤既不想承认,又不能否认。 

紫衣老板道:“陆大侠自出道以来,从未败过,无论谁能杀了你,都是件了不起的事。” 

陆小凤道:“每次听到这种恭维话,我就知道又要倒霉了。” 

紫衣老板笑了笑,道:“无名的人若想成名,最快的法子就是杀了陆大侠。无奈像陆大侠这样的人江湖中也不常有,有时候十年出一个,有时候百年出一个。所以这种机会谁都不愿错过。” 

陆小凤瞧着他,眼光闪动,“听你的意思,好像你也不想?” 

紫衣老板道:“我不想!” 

这人的紫衣下面,居然藏着一排银亮的针,针尖发着光,透出惨碧的色泽。

能医活人的人,岂非也是用毒的高手?原来这人出手救陆小凤,只是为了能亲手杀了他。 

这真是又奇怪,又不奇怪。 

紫衣老板又道:“不妨让陆大侠死得明白,我叫褚一针,‘一针毙命’的褚一针。” 

陆小凤苦笑道:“在用毒的人里头,像你这样坦荡的倒也不多见!”

说这句话时,陆小凤居然又想到了厉南星。

生死关头,这个交情不深的年轻人居然让陆小凤牵念起来。这是不是因为,厉南星也是个虽然用毒,却也为人坦荡的人?

紫衣老板道:“多谢陆大侠夸奖!”

话音未落,掌风先起。 

褚一针出掌,脸上还带着笑意。他对自己的本领很有把握,他确信这一掌下去绝不会有意外。 

只可惜凡事总有意外。 

他刚拍向陆小凤的肩,就觉得有一股潜力反激而出,莫不是他下盘拿得稳,只怕已被这一股反激之力震倒。 

他没有倒,反手射出了一根针。 

这一针正瞄着陆小凤头顶的百会穴。百会是人身上第一大穴,这招下去,绝不会出错。 

“一针毙命”,褚一针就是要一针毙了陆小凤的命! 

陆小凤也明白他的意思,但他不是木头,绝不会任由他出手。 

他只有动。 

这一动,居然连带着澡盆跃了起来。 

谁见过飞着的澡盆?褚一针反正是没见过。 

他不禁愣了一愣,问道:“你这是什么武功?” 

澡盆又落地,转了半圈,溅出少许水花,总算停稳当了。陆小凤仍在澡盆里,他笑了笑道:“这不是什么武功,我只不过觉得不穿衣服会客有些不礼貌。” 

褚一针冷笑,“好,好,好。” 

第二个“好”字出口,他的人忽然倒了过来。 

说到第三个“好”字时他双臂一震,人也倒吊着掠起,掠到了陆小凤的头顶,抓住了陆小凤的澡盆。 

他居然想把这澡盆也倒过来,把陆小凤从澡盆中倒出来。 

陆小凤只觉得身下一轻,澡盆已被抄起,一桶水一个人,这份量可不小,他暗暗发力,澡盆又有如千斤重。这来来回回,两道力量互相牵制,澡盆只弹了一下、就急急落地。落下时,四边的脚翘起了三边,骨碌碌地原地打转。 

转圈的滋味并不好受,陆小凤居然还没有吐,居然还能说话:“你这是什么武功?” 

褚一针笑了笑,刚要回答,就“呜”地一声,突然倒在了地上。再看时,褚一针正捂着腿,脸色惨白。 

他只说了一个字:“你……”就再也讲不出,冷汗直冒,浑身发抖。 

陆小凤也几乎忘了,这里还有第三个人。 

那个不声不响的白衫少年。 

现在白衫少年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褚一针,“你是不是觉得腿很麻?” 

褚一针拧着张脸,紧咬着牙,好像要把牙咬碎。 

白衫少年柔声道:“放心,很快就不麻了。” 

他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根针,往褚一针的后腰一扎,褚一针果然不再发抖,脸色却又变成了死灰色。 

白衫少年笑道:“褚一针,是你的一针厉害,还是我的一针厉害?” 

这时陆小凤忍不住道:“你明知道他说不出话,又何必捉弄他?” 

白衫少年道:“这当然都是因为你。” 

陆小凤不明白。 

白衫少年道:“你知不知道是谁告诉褚一针你的行踪,是谁让褚一针救你?” 

陆小凤叹了口气,“莫非是阁下?” 

白衫少年没有否认,又道:“既然我已经确定了你是陆小凤,留着褚一针还有什么用?” 

陆小凤道:“那你也没有必要非杀他不可。” 

白衫少年道:“当然有必要,因为他已经看过了我的脸。” 

陆小凤冷冷道:“凡是看过你脸的人都要死?” 

白衫少年道:“当然。” 

陆小凤道:“这么说,我也得死了?” 

白衫少年道:“你倒是不必,因为你根本没有看过我的脸。” 

陆小凤明白了,这个人用了易容术。 

他看了看地上的褚一针,又看了看这个白衫少年,道:“既然你有这么多张脸,你不说,谁又知道哪张是真、哪张是假?” 

白衫少年道:“你在为他求情?莫忘记刚才是他要杀你!” 

陆小凤淡淡道:“我只知道没有人生来就该死,尤其是他这种还算有良心的人。” 

白衫少年忽然笑了笑,“没想到名震天下的陆小凤,居然也会心软。”他的手忽然伸出,忽然摸了摸陆小凤。 

陆小凤当然想躲,却猛然发觉自己的手已经麻木。 

他的脸色立即变得很差,好像快要呕吐。 


白衫少年道:“你讨厌我?” 

陆小凤居然还能说话,“这世上除了男人、女人,还有第三种人。我实在不喜欢这第三种人。” 

白衫少年嫣然道:“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。” 

陆小凤当然看得出。他并不是第一次和皇宫大内的人打交道。 

白衫少年道:“那你一定明白,得罪我们这种人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。” 

陆小凤已经开始冒冷汗,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嘴唇也开始麻木了。 

白衫少年道:“那你乖不乖?” 

陆小凤想苦笑,却只扯出了一个难看的表情。 

白衫少年道:“我问你一句你就答一句,摇头或者点头,明不明白?”他拍了拍陆小凤的脸,脸上笑吟吟的,仿佛这是个很愉快的游戏。 


“第一个问题。”

白衫人微笑着,一面说了下去,“半个月前,你是不是见过一个叫厉南星的人?” 


第七章 放虎


金世遗说:“女人是老虎,越漂亮的女人就越危险。” 


女人怎么会是老虎呢?金逐流对父亲的话一知半解。可自从他到了中原,遇上了史红英之后,危险就一个接一个地来。 

原来女人未必是老虎,爱情却是老虎。若不是爱情,他又怎么会愿意为史红英几生几死,最后还被困在这囚牢之中? 

金逐流并不后悔。让他眼看着心爱的姑娘嫁给个杀人魔王,还不如要他的命。 

更何况这牢房的伙食还不错。从几天前开始,臭烘烘的干饭团已经换成了大白米饭,米饭里还时常藏了鸡腿和排骨。 

金逐流高兴极了,他想一定是史红英在暗中帮助他。可他又不明白,既然能送吃的,为何不送个字条好叫他心安呢? 

又到了午饭时候。 

今天送饭的是个圆胖的狱卒。 

一碗饭,两盘菜,居然还有一壶酒。 

一口下肚,咂了咂嘴。酒并不烈,却十分甘美醇香,好酒。 

金逐流眼珠转了转,问道:“官爷,是谁让你给我送酒的?” 

狱卒连忙道:“金大爷,您小点声哟,可别让我们难做。” 

金逐流笑道:“那你就说你能说的。” 

狱卒四处望了望,压低声音道:“金大爷您多吃点,待会要干力气活。” 

金逐流一听这话,心情大好,他生于海岛,本就是奔着出生跑着长大的,几日来的休整姑且算是韬光养晦,可再这么待下去,屁股都要长虱子了。 

他也立马压低声音道:“你有没有法子把我的拐剑偷出来?” 

狱卒连连摇头,“金大爷,您还是别多想,好好吃一顿,一会儿自有人接你出去。” 

“好好好,我吃我吃。”金逐流说着就大口扒起了饭,心中欢喜地想,就要见到红英了! 


可惜来接他的并不是史红英。 

这人黑巾蒙面,压着嗓子说:“兄弟,快跟我走!” 

金逐流匆忙往外逃,一面不忘拉住他,问:“多谢大侠相救,敢问大侠高姓大名?” 

黑巾人道:“相逢何必曾相识,我只能告诉你,你的兄弟厉南星已被帅孟雄擒了,快去救人吧!” 

厉大哥一定是为救我而被擒来的!金逐流不再多问,立即换上了这人带来的衣服,混进了弓箭手队伍里。 

弓是军中的兵器,与他从前玩乐时用的东西根本就是两回事,仔细掂量了几下,再抬头想说话,哪里还见黑巾人的影子? 

这人是什么人?为何要帮我?会不会是史白都派来捉弄我的? 

吃一堑长一智,金逐流这回留了几分谨慎,一面跟着队伍往前走,走到了院子里。 


院子已像个刑场。 


十六个被绑缚的人,仿佛待宰的羔羊,站在强弓利箭之下,毫无还手之力。 

金逐流立即见到了厉南星! 

厉南星也看见了他,不易察觉地向他点了下头。 

金逐流也微点了下头,心中却乱成一团——厉大哥如此镇定,莫非是向我暗示什么计谋?他为何是乔装来的呢?难道帅孟雄还不认得他? 

不待他细想,帅孟雄开口道:“来啊,把这些人的绳索都解开,我要看看他们的真本事。” 

厉南星是第十六个“陆小凤”,所以也是第十六个被解开绳索的人。 

束缚除去,他眼神一变,人也一跃而起,一掌拍向了近身的官兵。那十五个“陆小凤”立马四窜,一心想要逃命,哪还管什么敌我,面前是谁就打谁。 

帅孟雄手里的茶碗差点跌下来,若不是身旁的师爷李敦大喊“将军,这边走!”他恐怕还找不到出路。 

金逐流可不想错过这机会,他酒足饭饱浑身力气,一脚踢翻一个将士,借了他的长剑就向帅孟雄杀过去。 

帅孟雄堂堂将军,战场下有的是力气,战场上有的是人马,一个金逐流怎么可能要了他的命? 

金逐流寡不敌众,难免吃亏,再说这寻常剑器,哪有金世遗传给他的拐剑顺手? 

忽听一声高喊“贤弟接剑!”竟是厉南星把他的玄铁剑抛过来了。 

金逐流脚下带风,蹬着花木就飞起,接住宝剑一刻,扬臂一挥,剑气浑浑,官兵铁甲立即多了一道血口。 

终于得势,仿佛几天来的闷气都纾解了,金逐流心中大快,手上又是几道劲风。 

几个兵卒见他势如破竹,一时竟不敢上前。金逐流得了空,才发觉厉南星那一头也正不可开交,不禁心头一热。 


“大哥,接弓!” 


金逐流是剑不离身的,可厉南星不然。 

相识之初他就知道,他这位结拜大哥武艺卓绝,灵动之余还富于变化,一招一式间根本不拘泥任何兵器。 

金逐流心思一动,足尖挑起地上的强弓劲弩,稍一用力,那弓就向厉南星飞了过去。 

厉南星足下风起,旋身落地时,手里箭已在弦。 

帅孟雄只想保命,现在已经藏得没影了,剩下的这些兵卒也不过是以守为攻。 

他们两人一搭一档,转眼已占了上风。厉南星此时道:“杀帅孟雄不急在这一时,救史姑娘要紧,快去!” 

金逐流如梦初醒,当下一拍脑门,未有迟疑,人已跃了出去,匆匆奔向了六合帮所在。 


自听到帅孟雄丢马的事,史红英就一直心事重重。此刻听到不远处有刀兵声传来,不禁又怕又喜。 

身后倏忽一道人影,史红英吓了一跳,定睛一瞧,欢喜极了,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金逐流。 

“你……”史红英语气一滞。金逐流虽说在牢狱中并没吃什么大亏,却也弄得灰头土脸,衣衫也破了几处,活像个小乞丐。 

史红英想逗他几句,又忽然心头一酸,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 

两个人,竟这样痴痴地望着,谁也没有说话。 

帅孟雄的人马居然来得很快。听到脚步声,他们才醒过神来,史红英拿出了拐剑,拉住金逐流就往外走。 

几个身手利索的官兵追上前,金史双人四手,双剑合壁,两面夹攻。再退开时,史红英袖中暗风一股,后上的两三个官兵也接连倒了下去。 

“红英,你何时练成了这等好功夫?”金逐流高兴道。 

“这是上回厉大哥给我傍身的毒针。”史红英说着,不禁面露忧虑,“厉大哥把毒针给我,又把自己的玄铁剑给了你,不知他自己怎么样了。” 


厉南星倒很平安。他不多做缠斗,速战速决,箭用得快,脚下更快。几个飞掠,人已跃出了帅府,辗转回到了澧水畔的客栈里。 

虽然身上负了些轻伤,但麻烦不算大,他打来清水,解下外衫,取出药粉给自己疗伤,一面静等金逐流的消息。 

他自己就是个大夫,有足够照顾好自己的能力。 

麻烦大的倒是陆小凤。 


半个时辰前,他还在惊愕自己活着,半个时辰后,他已经在惊愕自己这么快又要死了。 

一天中如此多的起起伏伏,细想起来,简直要发疯。 

可惜陆小凤还没有疯,还很清醒地知道,若是自己不配合,那白衫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。 

此刻,白衫人安逸地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,仔仔细细地瞧着自己的手,一面慢慢悠悠道:“陆小凤,你已经想了一盏茶的工夫了,到底想起来没有?” 

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“我想起来,你就把解药给我?” 

白衫人冷笑。 

陆小凤淡淡道:“横也是死,竖也是死,死就死吧,我又何必去想呢?” 

白衫人又冷笑。 

陆小凤道:“你不急,我更不急,死人还有什么可急?”他居然伸了个懒腰,“只是没想到,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雪白干净的陆小凤,居然要死在澡盆里了。” 

白衫人道:“你以为我就没有办法对付你?” 

陆小凤微笑。 

白衫人道:“我们这种人,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主子,每天过得都一样,所以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,我们也会找一点乐子。” 

他站起身,缓缓地踱着步,踱过来,又踱过去,眼睛始终盯着陆小凤。盯得陆小凤浑身发麻,恨不得一拳打扁他的鼻子。 

白衫人笑了笑,语气忽然很神秘,凑近道:“你知不知道,像你这种人,身上其实有很多乐子?” 

陆小凤居然不笨,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“乐子”是什么。 

白衫人道:“我还有很多好朋友,他们都跟我一样,都喜欢找乐子,唉,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他们找来,好好乐一乐。”他眼光一挑,柔声问:“你想不想见见他们?” 

陆小凤不想,死也不想,只可惜他还不能动,否则一定要将他们的手砍了,再也没法子“不老实”,再拿根棍子,打他们一顿。

重重地打。 


“咻”地一声,窗外竟然真的飞进来一根棍子。 

棍子横到了白衫人面前,白衫人虽然惊,却灵敏得很,抬手一挥一挡,那棍子又飞了出去。 

“是谁鬼鬼祟祟!”白衫人骂道。 

门口,脚步声夹杂着铃铛声,一群小乞丐走了进来。为首的居然是个姑娘,她笑盈盈道:“鬼鬼祟祟是说那些见不得光的人,我们这群人天天晒太阳,怎么会做鬼祟的事呢?” 


白衫人脸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,“原来是丐帮,多管闲事!” 

陆小凤的表情倒是很愉快,他一向很欣赏爱管闲事的人,尤其是这姑娘还很漂亮。 

那姑娘道:“叫花子就是喜欢打狗,尤其是阉狗。” 

陆小凤不禁笑出了声。 

白衫人怒斥:“你笑什么?” 

陆小凤道:“人家一群你一个,人家是叫花子你又怕脏怕得要命,就连骂人你也不是这位姑娘的对手,你说你还有什么胜算?” 

白衫人不禁退了一步。 

他的确没什么胜算。 

三十六计,走为上,他立即向外逃,逃得比狗还快! 

三四个小乞丐追了上去,轻功居然一点也不弱,只这一招,就绝对可以在江湖上排得上号位了。

陆小凤终于松了口气,微笑着道:“这位姑娘,多谢你的救命之恩。” 

这姑娘是他们的首领,长得可爱娇俏不说,看起来还很御下有方。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,这江湖虽然大得很,将来却一定是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。

这时候,他又想到了厉南星。

厉南星年纪也很轻,出身天魔教却出淤泥而不染,岂非也有大好的前程?

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,又何必冒自己的名字,白白被史白都抓去?

不消多想,那姑娘已连忙摆手道:“不要谢我,是武当的秦元浩拜托我找你的,你要谢就谢他吧!” 说着居然有点脸红。 

陆小凤忍不住追问道:“那你叫什么名字?” 

那姑娘道:“我叫仲燕燕。”说完居然有些生气,脸红得更厉害了,冲旁边的小乞丐们吼道:“看什么看!还不快点给人拿衣服去!” 


第八章 大夫


陆小凤和褚一针是在同一天醒过来的。 

褚一针身中剧毒,丐帮帮主仲长统耗去了一成功力,才将他医好。 

现在他已经能下床走动,还能帮仲长统倒烟锅灰。 

而陆小凤,却还两眼望着天花板干着急。 

仲燕燕在一旁安慰他,“爷爷说你的经脉运行很奇怪,只有厉大哥有法子救你,放心,秦元浩已经带着丐帮的弟兄去找厉大哥了,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。” 

她说得很轻松,完全不明白陆小凤的苦衷。 

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“我实在不想见你的厉大哥。” 

他嘴上说不想见,心里头却已经惦记了好多天。世上的人为何总要口是心非?

仲燕燕不明白了,“难道你和厉大哥有什么过节?” 

陆小凤又叹了口气。 

第一回见面,他弄丢了厉南星的百毒真经。第二回见面,厉南星又代替他被帅孟雄抓走。这第三回,厉南星又要来给他治伤了。 

他不禁在心里问自己,陆小凤啊陆小凤,你欠他的,什么时候才能还清? 


仲燕燕见他一直不说话,忽然叉起腰,气鼓鼓道:“厉大哥论人品论武功都是最好的,如果你和厉大哥有过节,那也一定是你不好!” 

陆小凤想了想,认真答道:“确实是我不好。” 

仲燕燕没想到他这么说,气立即消了大半,还主动指点他道:“只要你诚心道歉,厉大哥一定会原谅你的。真的。” 


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么难解。 


陆小凤觉得愧于厉南星,厉南星却觉得愧于陆小凤。 

他有一些要紧的事要向陆小凤解释,却也一时千头万绪,不知从何说起。 

他匆匆地赶来,一路上听说陆小凤的情形,心中不是滋味。 

陆小凤又睡了一个大觉,他现在越来越分不清白天黑夜了。他觉得身体里的那根叫精气神的东西,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漏,越漏他就越冷,越冷他就越没力气。没力气的人除了睡觉和做梦,旁的什么事也做不成。 

恍惚中,他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漆黑的路途中,四下寂静,静得只有自己的脚步声。 

不远处有一点灯光,朦朦胧胧的,他正在往那里走。 

带着点畏惧,带着点好奇,一步一步地走。 

然后他就睁开了眼。 

他实在想不到,自己又坐在了澡盆里。 


暖黄的炉焰上,药壶正“咕嘟嘟”地冒着热气。屋里一丝风也没有,窗户也紧紧地闭着,蒙着深色的布,只露出一角光亮。 

这角阳光照进来,洒在斑驳的木桌上,又散漫地晕亮了四周。 

桌旁有个人。 

那道阳光并没能惊扰他。

这世上仿佛任何东西都不能惊扰到他,他仿佛很累,睡得很沉,一双眼睛轻轻闭着,好像陷入了恒长的安宁。

这个人,当然就是厉南星。 

厉南星还是和他上回见到的一样,只是换了身宽衣,黑白的暗格深浅交错,就像他的人一样,有几分“黑”,却又有几分“白”。

“黑”是让陆小凤不敢靠近的“黑”, “白”是让陆小凤放心不下的“白”。

陆小凤的朋友很多,却从没有一个朋友,是厉南星这样子的。陆小凤自己也从不交这样看不清是黑是白的朋友。

陆小凤摇了摇头,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混蛋。他绝不该这样去想一个救了他性命的人。 

他一动,澡盆里的水也在动。厉南星醒了过来。 


陆小凤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,“厉兄。” 

厉南星立即给他端来一碗茶。 

陆小凤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懂茶,直到他一饮而尽,也没觉出任何不妥。 

厉南星看着他喝完,才道:“我有件事不得不对你说。” 

陆小凤在听。 

厉南星道:“这世上有一种毒,叫做‘风流盅’。若中了此毒,施毒的人和中毒的人就会命运相连,一旦施毒者死去,中毒的人也命不久矣。” 

陆小凤绝不能算是没有见识的人,但此刻也只有安静地听着! 

厉南星道:“风流盅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毒性,只要施毒的人仍活着,中毒的人自然太平无事,只是这中毒一方一旦再中其他的毒,就会无法运力,导致气血倒流,危在旦夕。” 

危在旦夕的意思就是连神仙也救不了。 

神仙都救不了,仲长统当然也救不了。 

陆小凤瞪着眼睛,“所以我此前被人下了‘风流盅’?” 

厉南星点头。 

陆小凤又道:“江湖上有谁会这种邪门的功夫?” 

厉南星欲言又止。 

陆小凤瞧着他,脸色又变了几变,戛声道:“你?” 

厉南星终于点了点头。 

陆小凤差一点从澡盆中滑倒。 

他想了想,又想了想,只问了一句:“有解药没有?” 

厉南星道:“刚才你已经服了。” 

陆小凤道:“在那杯茶里?我怎么喝不出来?” 


厉南星没有回答,而是问道:“陆兄,你现在觉得怎么样?” 

陆小凤觉得好极了,遍体通畅,手脚也开始恢复知觉。 

只是心情十分欠佳。每当他遇上想不通的事情,总是心情欠佳。 

他忍不住追问:“你为什么对我下毒?” 

厉南星道:“我并没有对你下毒,毒我只下在了百毒真经上面。” 

他没等陆小凤说话,接着道:“我原本是想,若被阳浩贺大娘抓住,也能借此拼个玉石俱焚。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害了你。” 

陆小凤本来肚里有不少话想问他,此时听到百毒真经四个字,气焰也没了,脾气也没了,耷拉着胡子,连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“原来你知道百毒真经是我拿的。”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,连在心中想一想都觉得很过意不去。 

于是他立即抢着道:“我也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。” 

现在换厉南星在听着。 

陆小凤道:“百毒真经……被我弄丢了。” 

他以为自己会很难受,可是当他说的时候,却发现并没想象中那么困难。 因为他说的是实话。

人包藏着秘密的时候,总觉得如鲠在喉,做事也畏首畏尾,生怕将秘密泄露了出去。可一旦说出口,局面就变了,心虚也好,委屈也罢,就全都由听者承担了。

现在,承担的人就变成了厉南星。


厉南星沉默着。 

厉南星沉默的时候,陆小凤也不知该说什么。他坐在澡盆里,坐得两腿发麻,但一想到百毒真经的事,就算要他麻死,也只好麻死算了。 

房间好像亮了一些,好像温暖了一些,这些他们都仿佛已感觉不到。 

也不知等了多久,陆小凤仍然没有等到厉南星的责备。 


因为厉南星只是叹了口气。

“这本书曾是我厉家拼命保护的东西,没想到现在丢了,我心里反倒轻松不少。” 

他的神情却并不轻松。 

他又勉强笑道:“别担心,这书是用一种古老的西域文字写成的,就算被别人拾到,唯一的用处恐怕就是拿去生火而已。” 


一本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书,竟落得替人生火的下场,陆小凤真是笑也不是,哭也不是。

他不禁也在心中深深叹息。

人在江湖,命运无常,一本书尚且如此,又何况人呢?

但他又暗暗为厉南星感到高兴。厉南星正直坦率,根本不像是天魔教中的人。现在没有了这样连系,他岂非也等于重生,等于与天魔教那群人不再有瓜葛?

陆小凤啊陆小凤,他心里偷着高兴,却没想过,这些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,他又有什么高兴的立场。 


更多的难题还在后面。 

赤身裸体地坐在澡盆中是一回事,出澡盆又是另一回事。 

该出澡盆了。 

陆小凤想站起来,腿上却使不出力气。 

腿使不上力气的时候,手上最好能有什么借力的东西。 

陆小凤在寻找。屋里的陈设不少,却偏偏没有合用的。要么太高,要么太矮,要么太软,要么太脆。看来看去,只有厉南星。 

厉南星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点,正站在他旁边。 

陆小凤叹了口气,“看来把我泡进来的也是你。” 

他以为厉南星不会回答,没想到厉南星却答了,答得很明确,“你是不是希望我别对外人说?” 

陆小凤只有苦笑,“原来你也会开玩笑。” 

陆小凤一向认为,会开玩笑的人总是很好相处的,这种人往往更聪明一些,你说的话他听得懂,没有说的他也听得懂。陆小凤自己也正是这种人。 

但有些难题,开玩笑也不能解决。 

比如此刻的难题。 

他只好尽量不去想,尽量说些别的事。 

他说:“许多人年轻时候叱咤风云,老了就只剩满身伤疤,每逢下雨就疼得要命。我听说这种人洗一次澡,身边至少要有十个人服侍。” 

他说:“我有一个朋友,他每回杀人之前都要沐浴熏香、斋戒三天,我猜他洗澡的阵仗也不会太小,少说也要有三个人伺候。” 

他说:“男人泡澡堂的时候绝不会觉得不好意思,和我现在的心情完全是两样,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?” 

他自己先笑了笑,又自己回答道:“因为大家都不穿衣服,自然不会感到难过。可是你现在不仅衣冠整齐,还风度翩翩,和你相比,我简直像个因为赌输钱却还不起债,只好连衣服都当掉的混蛋!” 

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披上了衷衣,坐到了床上。他的话刚好讲完,厉南星也刚好忙完。

说话不仅可以缓解尴尬,还可以熟络感情。

厉南星好像也明白他的用意,任由他化解,任由他发挥。

一阵清凉送了进来。

厉南星打开窗,风正好吹起了他的衣摆,像一幅画。“不知不觉,杏花都落了。” 

陆小凤望着窗外,也不禁点了点头。


第九章 驸马


丐帮有句话,叫“一不偷二不赌,千万别惹小公主”。 

“小公主”就是丐帮公主仲燕燕,仲长统的孙女。 

她开心的时候,你也得开心。她不开心的时候,你得陪她不开心。丐帮上上下下,谁见了她都小心翼翼。 

这一切早被仲长统看在眼里,可是他连一点办法都没有。 

要管住一个任性的姑娘,最好的法子就是给她找个婆家。 

仲长统决定把这件事提上日程。 


他看中了金逐流。 

那时候金逐流打扮成小叫花的样子,在江海天的筵席上把几个道貌岸然的武林前辈取笑了一通。 

他觉得这小子很有意思,可惜这小子只对六合帮的史红英有意思。 

他发愁,大大地发愁。 

身边有人提醒道:“您看厉公子怎么样?为人正派,又年轻英俊。” 

他却叹了口气,“我并不是嫌弃这孩子的出身,只是他的事太麻烦,注定了一生都不会太平,谁跟他在一块儿都免不了要吃苦的。” 

身边的人又道:“那您看陆公子怎么样?” 

他翻了翻白眼,“你当我老头子是聋子?江湖上谁不知道他爱管闲事?这小子,苦头不找他,他就去送上门,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答应燕燕跟他一块儿!” 

身边的人竟然有点不同意,反驳道:“小公主这性子,说不准陆小凤正能克住她!” 

他立即板起脸道:“胡说八道!谁克谁?” 

这时褚一针走了进来,衣冠精神,好像要辞行赶路的样子。 

仲长统不让他说话,大声道:“你的伤还没好明白,干什么急着走?” 

褚一针道:“再过两天陆小凤就要伤愈了,我怕他跳起来要我的命!” 

仲长统哈哈大笑,“陆小凤要是想杀你,还需要等到伤愈么?” 

褚一针擦了擦汗,“我还是快些走的好。” 

仲长统明白了,他怕的是仲燕燕,悲从中来。

他吸了口那柄年纪和他一样老旧的旱烟袋,“唉,行行,你走吧。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,以后给我爱惜着点!” 

褚一针连连点头。 

可他刚走出两步,就被帅孟雄的官兵拦住。 

褚一针原本是个眼高于顶的人,但经过这一死一生,性情好像也有点变化。仲长统的话就在他耳边,他自己也想多活几年。 所以当官兵喝问的时候,褚一针并没有流露出不满的情绪,反而恭敬地笑了笑。 

“看没看见这上面的一男一女?” 

他们问的是金逐流和史红英。褚一针并不认得这两人。 

他们又换了另一幅画像。 

上面画的是陆小凤。褚一针当然认得陆小凤。 

但他还是装作不认得的样子。 

对于一个看起来胆小怕事的小老百姓,官兵们并没有什么刁难的兴致。他们放过了褚一针,抓着别的人盘问去了。 


春天。 

春天有时候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温柔多情。奇怪的是,春天结束的时候大家还是会怀念它。 

人们好像忘了,春天的鸟总是特别吵,春天的风总是特别大,春天的汗也出得特别多。 

夏天也极易出汗。可夏天人们总可以少穿一点,洗衣服的时候也算轻松利索。 

而春天并不是这样。 

春天的早晨说不定有雾水,春天的晚上说不定有露水,人们只好穿长衣戴宽帽,有时还会围个围巾。 

所以春天出汗的滋味实在不太好,又重又笨,又烦又躁。 

陆小凤正在出汗。 

他很想脱掉这层层叠叠的衣服,解下这层层叠叠的围巾,可是厉南星丝毫不松口。 

遇上一个要求严格的大夫,陆小凤也只好认命。 

他擦了擦满头的汗,瞟了瞟角落里的澡盆。 

他当然记得这个澡盆给他带来的烦恼,可是现在却又有点怀念。 

那样虽然有点难为情,但至少不会感到笨重和烦躁。 

厉南星这时道:“不要分心。” 

他立即闭上眼。 

厉南星正在他身后,专心为他施针。 

他既看不见厉南星,厉南星也看不见他。 

可是厉南星却偏偏好像看得见他,而且看得很清,看得很透。 

和一个男人在一间几乎封闭的房间中待上五天五夜,换做是谁都会觉得无聊。 

陆小凤却不觉得无聊,他自己也不免感到吃惊。 

或许这是因为厉南星并不是个无聊的人。 

他阅历丰富,心胸豁达,医术也很高明。 

这样厉害的人,连陆小凤都忍不住交他这个朋友。 

只怪他偏偏弄丢了人家用命保护着的百毒真经,偏偏有了这么一件过节,这叫他还怎么好意思? 

他不好意思做厉南星的好朋友,只好乖乖地做厉南星的好病人。 

厉南星让他吃,他就拿起筷子。厉南星让他睡,他就闭上眼不再吭声。 

而厉南星又偏偏好像很明白他,让他吃的时候通常他刚刚觉得饿,让他睡的时候通常他刚刚觉得困。 

这是不是因为,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? 

人与人之间,一旦产生了默契,就如同罩住了一张网。

一旦这张网织好,网里的人便再也出不来,网外的人便再也插不进去。


褚一针快马加鞭地奔回了丐帮,奔到了陆小凤的门口。 

屋里黑黢黢的,褚一针也不敢出声,小心地挨近窗户下,立着耳朵想听里头的动静。 

这固然不是君子行为,褚一针倒没什么恶意,只是不知哪根筋不对,突然觉得不该闯进去、还是先听听为好。

难道他也感觉了那张“网”? 

他对陆小凤还是心存忌惮的,却没想到,更令人忌惮的是厉南星。 

只听蜂鸣一般的一声细响,他就觉得耳朵边上有点凉风。他鬼使神差,又不知哪根筋驱使,突然矮身一缩,再定睛瞧时,身后那棵树上正叮了根银针,在阳光下刺亮地发光。 

窗纸上不知何时破了个极细的孔,就在刚才搁脑袋的位置。 

他没见过厉南星,更不知道厉南星善使针法,此时只觉得又惊又惧,若那针上淬了毒,手法再狠厉几分,自己岂非已经没命? 

“一针毙命”的褚一针,就真的死于这一针了! 

他登时灰心丧气,发誓再也不叫这个倒霉的绰号了。 

厉南星当然没有出杀招。他只是昏昏欲睡,迷糊间感觉到有人在靠近,等近了窗下又偏偏隐去脚步。 

心中一凛,手上本能地动作,三针只出一针,也算是江湖人惯用的警告。 

这一针,褚一针吓了一跳,陆小凤也吓了一跳。 

他本就在距离厉南星极近的地方,他还以为厉南星早已睡熟了。 


江湖上有句话,叫“不打不相识”。 

男人之间的事就是这么糊涂难明,点头之交绝对点不出亲热,打架却很可能打出敬佩来。 

褚一针打过陆小凤,厉南星打过褚一针,现在他们坐在一起喝茶,倒真有点互相佩服的意思。 

茶喝完一杯,他们的眉头仍然紧锁着。 

“帅孟雄既已找到了这里,此地也不宜久留了。”说这句话的是厉南星,他一向不愿意连累朋友。 

“你打算去哪里?”褚一针问。 

厉南星的眉皱的更深。他看了看陆小凤,陆小凤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,微笑着道:“虽然我还没有全好,但也不至于离不开你。” 

离不开你,这四个字好像有点奇怪,他自己也感觉到了;再看他的神情,眼中是笑,嘴边又没有笑,着实叫人看不懂。 

厉南星也看不懂。他当然知道陆小凤的武功。聪明绝顶的陆小凤当然会有办法绕开追捕的人,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。 

陆小凤这时道:“你一定以为我会找个地方藏起来。” 

厉南星不禁怔了怔。 

不知从何时起,陆小凤好像总能猜到他的想法,明白他的意思。

这难道也是“网”的效果?

陆小凤道:“难道你也以为帅孟雄的马是我偷的?” 

厉南星没有回答,他根本连考虑都没考虑过这件事。这几天他实在很忙,他的病人情形又实在很棘手,哪还顾得上想别的事?

何况,他觉得自己怎么以为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现在全江湖都这么以为。 

陆小凤仍然微笑着,“既然不是我做的,我为什么要逃?我倒想亲自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。” 

谁有本事偷走帅孟雄的马?谁又有本事嫁祸给陆小凤? 

陆小凤本就是个好奇的人。何况这件事又与他密切相关。 

看他的样子,就算用八匹马拉他走,他也绝不走了。 


“我知道是谁偷走了帅孟雄的马!” 

褚一针一直没有说话,此时说出的话,倒教另外两个大大地吃了一惊。 

“是谁?”陆小凤和厉南星同时问。 

“你还记得江横大吗?” 

江横大就是那个白衫人。那么样个人,居然起了个这么样的名字,江湖上的事有时还真就这么叫人意外。 

“我曾看到江横大和一个马贩子接触,可那个马贩子绝对个女人乔装改扮的,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女人。” 

陆小凤不禁道:“你怎么知道她很漂亮?” 

“因为她看了我一眼。”褚一针正色道:“你应该知道,男人对于漂亮的女人本来就有种神秘的直觉。” 

陆小凤表示同意。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人,一个很柔弱、衣色很深、跟着戏班同行的年轻女子。 

凭帅孟雄手下的德行,若在檩昌城遇上这等美人,怎么会放过? 

换句话说,帅孟雄色名在外,又怎么会有女子自己送上门? 

难道这位绝色女子还别的身份?

她潜入檩昌城内,莫非还别有动机?


一个温度不轻不重地搭在自己的左手,陆小凤回过神,发现厉南星在替他把脉。“三天内不得饮酒,七天内不得近色。七天后,内力方可运行自如。” 

内力能运行自如绝对是个好消息。但厉南星的语气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。 

大夫绝对是天下间最叫人敬重的职业之一。陆小凤也这么觉得。只是大夫也有不好的地方,就是有时候说话太直接。

但不管大夫说什么,陆小凤都只有听着! 


夕阳总是很美的。


很多年轻人喜欢独自凭栏,望着潇潇雨歇,望着春花秋月,饮上一杯酒,慨叹人生之如白驹过隙。 

但老年人并不爱看夕阳。 

残阳西照,总让他们联想到风烛残年、行将就木这些并不美丽的词。 

山峰上,夕阳下,仲长统正在叹气。 

陆小凤、厉南星、褚一针这些年轻人都走了,又只剩下他和仲燕燕两个人。终有一天,燕燕也要嫁人,到时候自己就成了个讨厌鬼,落得个谁也不愿意理睬的下场。他一边这么想着,一边又觉得这样想很惭愧。 

不管多么风光多么豪迈的英雄,老了岂非都会升起这些念头? 

“晚辈不愿给您老添麻烦。” 

这句话虽然说得很客气,甚至很真心,但多多少少总有点生疏的意思。仲长统又叹了口气,他年纪已经很大,每天养花逗鸟抽烟袋,正觉得生活无趣,缺了点“味儿”——他年轻时候闯荡江湖的“味儿”。 

他当然很愿意看到年轻人意气风发地去冒险,但他心底却还想着,或许自己还没到归隐的时候,还能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,哪怕说说话,帮点忙,他也会觉得老得还算体面。 

只可惜年轻的人并不能了解他的心思。他们已经走远了。 


“爷爷你看!”仲燕燕忽然开心地叫道。 

山林间,鸟群时而飞过,本没有什么稀奇。只是有一只鸟很特别,直直地飞来,飞到了仲长统的烟锅上。 

原来是信鸽。信鸽的脚上绑着一封信。 

仲长统活了八十多岁,从没有看过这么奇怪的信。 

信的一面,龙飞凤舞地写着“改日请您老喝酒”。虽然没有落款,仲长统也看得出一定是陆小凤的手笔。 

另一面却是两行工整的小字,显然是另一个人的字迹—— 

“春至流水流,秋来落花落。燕子识归心,待客圆月时。” 


仲燕燕看不懂,却见仲长统捋须而笑,不禁好奇道:“这写的什么意思?” 

仲长统道:“流水就是金逐流,落花就是史红英。燕子当然就是你。” 

仲燕燕忍不住抢着道:“那春啊秋啊月啊,这些又是谁?” 

仲长统摇头道:“春至秋来,至就是‘到’、就是‘徂’,来就是‘徕’,所以你这只小燕子哪也别去,这月的十五晚上,金逐流和史红英就会到这徂徕山上来。” 

仲燕燕道:“居然绕了这么一大圈,这是谁打的哑谜?” 

仲长统笑而不语。 

仲燕燕笑道:“哦,我知道了!有学问的当然是厉大哥了,陆小凤的脑袋里只会装酒!” 

仲长统正色道:“我们最好现在就起程,去徂徕山的路可不好走。” 

这显然是厉南星悄悄留下的提示。他为何要瞒着陆小凤?他自己又去哪里了?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秘密?

仲长统抽了一口旱烟袋,在心中反复掂量。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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