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小凤冲出屋子的时候,惊动了院子里的鸡。
世上轻功好的人虽不少,但比得上陆小凤的恐怕还不超过五个。但陆小凤冲出来之前,鸡还在被窝里打呼噜。
这就叫相形见绌。
人比人,气死人,陆小凤从来都是气人的那个,能让他生气的机会可不多。
山外有山。不然还要江湖干什么?
初步判断,不容乐观 :对方不仅是高手,一流高手,来的还不止一个人。
玉观音的轻功虽然也很过得去,却绝对还没到能令陆小凤生气的地步。
来的绝不是玉观音。
天魔一玉,地魔一玉。天地有别,云泥有分,天魔武功若非远在地魔之上,又何必叫天魔?
月夜。月圆。
雾从天边吹来,幽幽地散落在山谷之间。
雾还不算浓,圆月半隐半现在这薄雾之中。
听说天魔要杀人,从不留人到日出。
陆小凤在看着月色。还未到子时,距离日出至少还有三个时辰。他并没有等太久,可他的心里已经很不好受。
等人的滋味毕竟不好,何况是敌人。
陆小凤并不是个很容易焦急的人。但身后有个负了伤的厉南星,情况就不同了。
厉南星的面色泛出异常的绯红色,汗已将他淋湿,身体几乎在发抖。在毒药面前,武功已显不出任何用处。厉南星看起来同寻常的负伤人也没什么两样。
陆小凤除了守着他,已想不出更好的主意。
女子的轻笑已经飘远,那道黑影并没有再靠近,仿佛只是想将他引出去。
怕是想调虎离山。
陆小凤究竟是虎,还是山?
夜还同样静,风还同样轻。陆小凤却知道,这样的夜晚,到处都可能有埋伏和陷阱,这种风中,随时都可能有杀人的箭弩射出来。
人身犯险境的时候,总会觉出朋友的重要。陆小凤真希望能有哪位朋友来搭救他们一下,哪怕是那个倒霉的司空摘星也好。
忽然,风中传来脚步声。
陆小凤一动未动。他已听出此人下盘功夫极稳,是个轻功好手。那脚步声到了门口,又停了下来。陆小凤在听。
那人似犹豫了一阵,才叩门道 :“厉大哥,你在吗?”
可惜陆小凤听不出他是谁,厉南星更是没法回答。
那人似在等。既没有进来,又没有走的意思。
是敌,还是友?
陆小凤的手紧握着。
他在出汗。
出汗并不一定是怕,怕则一定会出汗。陆小凤一向不怕死。可厉南星在,情况就不一样了。
难道他只能听天由命?
陆小凤信不信命不好说,但他相信自己的两根手指。手指一动,劲气成风。
风止。
灯灭。
黑夜如口袋,人就像忽然掉进口袋里的兔子。
要杀兔,步骤有三。打开口袋,伸手摸兔,刀落兔死。
那人就在门口。手就在门上。
下一刻,他就要推门。
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。
说话的声音。
“何人找我?”
要紧的不是说了什么,而是说话的声音。这是厉南星的声音。
陆小凤很吃惊。
他不确定地伸手,要摸摸厉南星。
厉南星仍好端端地、又不太好地躺着。
所以说话的人绝不是这个负伤昏睡的厉南星。
难道还有别的“厉南星”?
门口的人立即应声,仿佛还很欢喜 :“厉大哥,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?”
厉南星的声音又道 :“你是何人?”
要不是因为厉南星的人就在陆小凤的面前,连陆小凤也要相信了。
难道屋子里,还有第三个人?
灯已灭,陆小凤就是想找,也找不到。他只有听。
那声音又道 :“你究竟是何人,究竟有何贵干?”
他听出,这话绝不是厉南星会说的话。
因为厉南星从不这样说话。
门口的人似怔了怔,才道 :“厉大哥 ,我是金逐流呀 。”
那声音忽然冷了下来,道 :“你不是。”
他居然冷笑了一声,又道 :“金贤弟少年英雄,怎么会是你这副样子?”
陆小凤笑了。
门口的人怒喝道 :“你也不是厉南星!”
陆小凤还没笑完,他的人就立即跳了起来。
连他也说不出,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有这么一样本领的。
他眼前明明一片漆黑,人却忽然跃起,一手护着厉南星的头,骨碌一滚滑进了桌子底。
“哚、哚”几声,梨花针雨像一道劲风,尽数射入了床上、墙上。
梨花针雨名字优美,杀人的时候场面也很壮丽。
若不是陆小凤有这种神秘的“感觉”,他早就成了钉在墙上的一只死鸟了。
门已被风掠开,乳白色的月光下,陆小凤看见了他的脸。
——一张惊恐、苍白的脸。
他虽然不太熟悉金逐流,却也看出这人绝不是金逐流。
那人却没有看见他。
因为他的人还没有踏进来一步,就已经直直地倒了下去。
那声音却又道 :“金贤弟,虽然你我兄弟情深,也不至于要对我行如此大礼呀。”说罢哈哈大笑起来。
厉南星从不哈哈大笑。
当这声音笑起来,也就不再像厉南星。
陆小凤叹了口气,缓缓道 :“虽然你们算不上兄弟情深,你也不应该杀他的!”
那声音斥道 :“他要杀你,你居然为他求情?”
陆小凤道 :“梨花针雨虽然厉害,但他毕竟练得还不到家 。”
传闻真正的梨花针雨是会透墙破风的。若真是那样,陆小凤任是跳得再高、溜得再快,今夜也难逃一死。
陆小凤自觉幸运得很,笑得也很愉快。
谁知那声音又冷冷道 :“他的梨花针雨不到家,你逃命的本事倒是到家得很,一等一的到家。”
他居然说话这么不客气。更可恶的是,他居然用的还是厉南星的声音。
陆小凤道 :“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平常勤于练习,不像某些老猴子,以为翅膀硬了就连翻跟头都不好好练了。”
那声音笑道 :“我翻得好,为什么还要练?”
陆小凤也笑道 :“你翻得好,为什么还要躲着我?”那声音大笑着走进来,竟真的是司空摘星。
司空摘星道 :“你这臭鸡,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?”
陆小凤道 :“你问这个问题,是不是想听我夸夸你的轻功?”
司空摘星眨了眨眼 :“你夸不夸?”陆小凤没有说话,他笑。
司空摘星道 :“你至少该谢谢我救了你的命!”陆小凤仍在笑,大笑。
司空摘星道 :“ 听说你很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。”
陆小凤笑个不停。
司空摘星坐了下去,坐在了凳子上 :“我知道你生我的气,可是我劝过你!”
陆小凤道 :“我记得的确有个朋友劝过我,莫要去管天魔教的闲事!”
司空摘星道 :“你这个朋友好像就是我!”
陆小凤道 :“你真的是司空摘星?”
司空摘星道 :“除了我,还有谁能把厉南星的声音模仿得这么像?”
他学得的确很像,除了陆小凤,天底下恐怕没有人能听出其中的分别。
陆小凤却在摇头 :“你劝我莫管闲事,怎么自己却牵扯进来?你若不想管,又为何大老远地跑来这地方?”
司空摘星道 :“你以为我想管?”
陆小凤道 :“正因为我知道你不想管,所以才必须要问你!我不明白偷王之王,竟什么时候起学会了杀人。”
司空摘星从不杀人。
他生平最讨厌的三件事里,第一件就是杀人。陆小凤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干。
莫非他也与西方魔教有关?难道他也被什么人收买,加入了紫腰带?
他救他们,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?
陆小凤绝不愿意这样想朋友,可此刻他的心很乱,他不得不这么想!
司空摘星没有回答,而是道 :“你还记不记得皓月夫人的寿宴?”
陆小凤当然记得。在宴席上,金逐流中了移魂术,还差点伤了厉南星。司空摘星道 :“我听说你之前也被紫腰带的人捉住,还差点被移了魂。”
陆小凤笑了,笑得很苦。
司空摘星道 :“你有没有发现,那个传说中的西方魔教好像突
然从地底下钻出来,最近到处都能嗅到他们的味儿?”
陆小凤道 :“都说紫腰带是西方魔教的分支,难道他们真有那么厉害?”
司空摘星道 :“天魔教也是西方魔教的分支,他们厉不厉害?”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。
司空摘星道 :“现在紫腰带的人都在找厉南星的麻烦,你若要插手,就是与紫腰带为敌,与西方魔教为敌。”
陆小凤道 :“我知道。”
司空摘星道 :“难道你不怕?”
陆小凤道 :“我怕,我怕得想撞墙。”
司空摘星道 :“但是你还是要管?”
陆小凤道 :“如果倒这种霉的人是我,你管不管?”司空摘星瞪着他。
陆小凤道 :“ 你舍不得丢下朋友 ,我也舍不得 。”
司空摘星叹气。他一边叹气,一边摇头 :“如果你死了,我一定会年年去你坟头烧香,还要把你这些蠢事编成儿歌,让天底下的小孩子们都会唱。”
陆小凤笑了,笑得很愉快。
因为他知道司空摘星说的是真的。他们的友情一直都是这样子的。
所以此刻他也忍不住在心里怪自己,不该那么怀疑朋友,不该胡思乱想。
司空摘星接着道 :“可我却知道,如果厉南星死了,你一定不会年年去他坟头烧香。”他看着陆小凤,一字一顿道,“你只怕是要变成一只死鸟,跳进他的坟里去。”
陆小凤静静听着 ,忽然道 :“ 你这好像是梁祝的故事 。”
司空摘星道 :“这是梁祝的故事 ,也可能是陆厉的故事 。”
陆小凤诧异道 :“你的意思是说,我和厉南星......”
司空摘星道 :“我什么也没有说。”司空摘星打断了这句话,并且转开了眼睛,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床上的厉南星。
司空摘星看了看,顿了顿,又叹了口气 :“你知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?”
陆小凤苦道 :“好像是玉观音的牛毛针。”
司空摘星道 :“你知不知道这种毒该怎么解?”
陆小凤不说话了。
他当然知道。他曾听人说过,要解这种毒,只能为这“毒”找一个新的宿主,把毒性吸引到别的人身上去。——也就是说,这毒无法可“解”,只能“移”。
司空摘星道 :“ 你既然知道怎么解 ,就该立刻走掉 ,走得远远的 ! ”
陆小凤仍不说话,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厉南星,看了很久很久。他在想什么?
难道他想把这毒引到自己身上去?
司空摘星忽然道 :“ 门口那人是来杀你们的 。”
陆小凤没有看他,仿佛已经猜到他将要说的话。
他顿了顿,又道 :“你知道我从不喜欢杀人,也从不擅长下杀手。”司空摘星忽然站了起来,忽然走了出去,“我只希望你别做傻事,别真的把自己变成一只死鸟。”
陆小凤还没有变成死鸟,司空摘星却真的变作了一只鸟,一只飞鸟。
他飞鸟般掠身而起,施展绝顶轻功,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,消失在了天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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