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
“大哥,休息一下吧。”
台灯在桌案上投射出一个黄色的圆。明楼手握着笔,在这个圆里书写。
他已经处理完了十多份文件,效率惊人。
他像是个不需要休息的人。
明诚放下茶杯,绕到他身后按摩肩颈。
麻痹的肌肉被外来力量唤醒,像某条密码被梳理和重新排列。
这才觉出累来。
“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会餐时明楼专注于博弈,又何况南田洋子虽算得上周到,也仍不了解这位归国学者的口味。
除了他的管家,没人能了解他到无微不至。
闭目舒眉,真像尊大佛,恃宠而骄啊。
“几点了?”表就在他手腕上戴着,居然也懒得看。
“还差五分钟四点。”明诚也乐得伺候。
“你还有多少?”
“还剩三份报告,一个小时应该能看完。”明诚由衷感叹道:“不及大哥。”
他无论怎么夸赞,明楼从不表态,春风得意得理所当然,只偶尔稍事提点。
明楼果然说:“抓紧做。”
为人师表,架子当先。
明诚在心里笑。
杯盏一开一合,瓷器的碰响清脆悦耳。
茶叶在巴黎是紧俏货,明长官又挑剔,稍不如意都写在脸上,这位管家自是吃了不少苦。现在就不同了,香气扑鼻,功德圆满。
明楼好兴致,拨了拨额前碎发,很快就重整旗鼓。
“尽早做完,能来得及看看上海的日出。”他发自肺腑。
天,亮得可真快。
不论故国沧桑、生灵苦乐,太阳总要从东方升起。
过去在巴黎,不时扇一炉子大火,沏一壶好茶,联床夜话,不经意就迎来了黎明,两个人一拍脑袋,干脆起床看日出。
他们所在的公寓,南边是个宽阔的阳台,很有景致,算是那段岁月里顶浪漫的娱乐。
每每意气风发着开始:谈论巴黎公社,工人运动,无产阶级的未来。又归于寂静地结束:家乡,故土,分崩离析的现实。
沸腾热血又寸断肝肠,力量和疼痛一同破土而出,而目之所及,红云正崛起,朝霞席卷如飞似浪,好畅快。
如今酒店的阳台只是伸出去的半步台阶,两个人勉强挤下,摩肩擦踵毫无潇洒可言,倒也谁都没说一个不字。
月是故乡明,太阳好像也有分别。
浓雾被划开一道血口,远处,华夏大地在苏醒。
有一瞬间明诚恍惚置身巴黎,又立即庆幸已归故里。
“很久没有感觉到自己是无产阶级了,真怀念。”明诚热爱巴黎,如同热爱青春年华。
“你还有三个小时当无产阶级。”明楼提醒,“等到了九点,你我就是帝国的鹰犬了。”
“大哥是鹰犬,”明诚无不幽默地回击,“我是您吃里扒外的助手。”
“很精准。”明楼点头称赞。
副主任当得好,或许能升主任;局长做出成绩,或许能调到省里。
秘书再厉害,也顶多升任贴身秘书。
到了这个份上,还真有人帮他那天下第一秘书的前途打算盘。
明楼只说了两个字。
“不用。”就扬长而去。
不用心疼,不用惜才,不用你管。
这就是明长官。好就笑意迎人,不好便给人脸色。
子弟坐高位的,哪个不是这副做派。
明诚想必就艺术多了。
他怕是要绷着脸,像进行某场关键交易。
同时声音压得极低,生怕一颗狼子野心就要穿膛破肚,从嗓子眼蹦上天花板。
诱饵想当成,就越得拼命掩饰。
明楼站在阳光下发散想象力。
那是个受过军统特殊训练的军人,加之他那套明式教导,理应没有不放心。
那人这才奔跑着上前来,紧赶慢赶,一头热汗。
明楼听着道歉声,也不打断,只在心里舒服。
“晚上吃什么?”
酒店虽有餐厅,明诚习惯去外面买,再回来自己动手。
手艺自不用说,明楼一向看都不看照单全收。
绝对放心的事,明楼是不分心出来考虑的。
今天倒一反常态。
“大哥想吃什么?”明诚从后视镜里望了望他。
还以为他加班辛苦想换口味。
明楼又不说下去了。
他想起小的时候一家子赞叹明诚的字帖,铁画银钩正气浩然,一点不输别家读书早的孩子。
明楼那时不免得意,“凭这一手,阿诚将来要是找不到饭碗,还能去街头卖字写写对联。”
“你这是咒我们明家要倒闭了吗?”明镜气得拍他脑袋,“我们阿诚这样能干,以后有的是工作要他担当,哪有自家不用还拱手送人的道理呀!我可第一个不同意。”
大姐说话句句在理。明楼靠在椅背上想,这样一双手,拎包做饭开车门,实在太可惜了。
“大哥,什么事高兴?”司机发现了他的表情。
“开你的车。”明长官板起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