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是个好东西。
有了钱,就可以买最好的马,喝最新的毛尖,住镇上最好的客栈。
朋友们若再见到金逐流,怕是要不认得他了。
才过了三天,金逐流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,原本弥着一层土灰的人,现在闪着一圈金光。
土灰不假,金子更真。
走在人群里,任谁都免不了多看他几眼,还有人殷勤地跟他打招呼。
他现在不是“金少侠”了,他变成了“金员外”。
引路的小福生满脸喜气,这是他今天引的第三七二十一个客人,每个客人都给他赏钱,每份赏钱都至少抵得上他十天的工钱。
小福生守的是官爷乡绅走的“青云道”,不仅因为他腿脚麻利、脑筋比旁人活络,也因为护院的高头领跟他有点亲戚关系。
小华寿就没这么幸运了,江湖人玩的都是命,真枪真刀拼出来的交情,几乎没什么想要攀附的有心人。他已经带了二十七八个客人,一个给红包的都没有。
唯一一个特别的客人,是那个叫“陆一指”的,人虽然上了点年纪,一双眼睛却年轻的很。小华寿忍不住问他:“我听人说练武能延年益寿,你能不能也教我两招?”
陆一指给他比划了两个入门动作。
他又问:“这个好像挺简单的,你能不能再展示一下飞檐走壁?”
陆一指点点头,立即给他展示了一手,所以一眨眼工夫,人也就不见了。
小华寿登时遗憾万千。
宾朋满座,鼓瑟吹笙。
水阁有一条很长的长廊,酒席就分设在长廊两边的花园里。金逐流故意坐在一排“松穹小景”之后,好透过花叶观察这些人。
他已认出坐在“第二贵客席”的就是卢镇冲。
卢镇冲穿着件很长的黑披风,却露出刀柄上的红刀衣。
他听厉南星说过,卢镇冲能打败“西昌刀客”杜观山,就是因为这把刀。
和他并排坐着的是鹰眼老七。
卢镇冲是关中群盗之首,他带了十来个人。
鹰眼老七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,他带了二十多号弟兄。
而弟兄最多的当数丐帮,可坐在“第一贵客席”上的仲长统仲老帮主,却连一个人也没带。
这时,音乐忽然变了,变得更加典雅、优美,满座宾朋也不禁停止了交谈。
主人来了。
皓月夫人身着一套翠绿的长袍,缓缓走了进来。
她的笑容很柔和,她的脚步很轻,她的眼光很亮。若不是知道她和仲长统一般年岁,恐怕都要以为她是个华年四十上下的贵妇人。
谁又能想到,这就是东风镖局真正的当家?
鹰眼老七是个急脾气,他第一个道:“祝二夫人万寿无疆。”
皓月夫人的先夫曾是十二连环坞的二当家,鹰眼老七的二哥。
皓月夫人笑着道:“我一个老太婆,要万寿无疆干什么?一个人日子无聊,就是找个由头找大家伙吃吃饭、热闹热闹。”她顿了顿,又道:“那个热热闹闹的陆小凤呢,他怎么没和你一块儿来呀?”
鹰眼老七道:“我听说他最近惹上了天魔教,麻烦不小。”
皓月夫人不高兴了,“天魔教是怎么一回事?厉南星这个孩子我认识,他对复兴旧教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,你可别想骗我老太婆。”
卢镇冲这时道:“管他什么天魔教地魔教的,他们不来拜皓月夫人的门就是他们不对!”
金逐流忍不住觉得好笑。一直听说卢镇通是个直脾气,堂堂关中群盗之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?
这时门廊传来了脚步声,同时有个清脆的声音道——
“天魔教教主厉南星到!”
说到天魔教教主,金逐流心里是拒绝的;整句话听完,金逐流心里是惊喜的。
不管头衔挂了什么,厉大哥总归是厉大哥,错不了。
好剑配英雄,厉南星果然来了。他一身长衫飘逸,见面就向皓月夫人行了个大礼。
皓月夫人高兴坏了,“孩子,你不是说要到江南去办件要紧事,不来我这儿吗?”
厉南星道:“多亏了我那兄弟帮忙,事情办得顺利。”
金逐流心里想,“我那兄弟”四字应该是指自己,但自己没帮什么忙呀。
至于去江南,他就更没有听厉南星提起过了。
金逐流心觉奇怪,便在喝酒的时候,琢磨什么路线能靠厉南星近些,好说上几句话。
自己是听说云霁庄混进了紫腰带的人才来的;那厉南星呢,他又是为何事而来?
他想问的话很多,可偏偏他连看都看不清楚厉南星。
官绅和江湖人本就是分设园心湖两边的。
湖边杨柳摇摇曳曳,一丝情面都不给。
金逐流到底是金逐流。从他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,他就不按常理出牌。
他索性趁卢镇冲方便的时候把人打晕,然后装扮成了他的样子。
这时候金逐流才发现,卢镇冲之所以当起了马屁精,是因为武功早已被废去了大半。
一个武功不济、仇家又太多的人,给自己找个靠山也无可厚非。
现在再看看厉南星,也只剩两三桌的距离。
去要去,可怎么才能不引人注意地去?
身边的人大都爱好历史,他们谈笑风生,从商时风聊到了唐时雨,接着痛斥现在的武林简直就是当年的东周列国、藩镇割据,是一种权力倒退。
金逐流最不喜欢这类老气横秋的话题,又懒的应和,就只管喝酒。
喝到第三杯的时候,他忽然闻到了一丝清雅的香气。
紧接着,他就发现酒杯从手里滑落,掉到了桌上。
酒洒了一身,他却一点也没觉得哪里湿;确切的说,他忽然发现自己失去“感觉”了!
但他还能紧张。
这种紧张太难受,就像有两个人在挤压“自己”;更要命的是,他发现“自己”身体也已不是“自己”的了,就连“紧张”也快要从身上一点点流走;他想坐着缓一缓,却偏偏两腿伸直,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
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脑中说——我是卢镇冲,厉南星是我杀父仇人,我一定要找厉南星报仇,将他千刀万剐!
金逐流的冷汗下来了。汗在流,流过他的眉毛、他的眼,眼里却没有酸痛的感觉;事实上,他已完全丧失任何感觉了!
世上的事,偏偏就是这样,真的可能是假的,假的搞不好也就弄成了真的。
——前一刻还在心里调侃卢镇冲,后一秒却就要变成卢镇冲了。
金逐流几乎要绝望。
越动弹不得,自己一双脚就越偏偏往前走、走向了厉南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