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厉南星度过了奇怪的一天。
他在古镇里闲庭信步,晴朗的阳光照射在他肩上背上,他的人也像一片安静而温暖的阳光。
这本是极好的,如果没觉得街上的人好像都认识他的话。
厉南星是个实事求是的科研人员,受到探索真理的人生宗旨驱使,黄昏时分他做了个抽样调查。
他礼貌地向一位大婶询问,大婶笑得很慈祥,拉着他说:“年轻人,你是姓厉吧?”
厉南星惊讶,又不太惊讶。
“小厉呀,昨天你有个朋友一直找你,”大婶说,“噢对了,那小伙子人很好的,帮我卖了十多条围巾呐。”
厉南星本来就在低头看围巾,图案一般,针法挺好,这时连忙抬起头。
不好,说话就说话,还送什么东西。
不是东西,是张不大不小的名片。
“就是这个小伙子,你拿着,他说啦,要是见到你就把这个给你。”
厉南星眉头皱得很紧了。
他的口袋里已经有一张了,再拿一张是要凑成twins吗?
“我看你好久了,”这时,边上一个小哥也凑过来,“好像真的是你,是你吧?”
这又哪儿跟哪儿,厉南星问:“是我什么?什么是我?”
“陆小凤是你的朋友吧!”
“……”
一看当事人要走,那小哥连忙拦着:“小厉老弟,我帮你画张画吧?不收你钱。”
“嗯。嗯?”
“我中央美院的水平,怎么也不能承认昨晚那幅是我画的,黑历史啊!”小哥麻利地摆开架势,“请坐,我要改写黑历史。”
-陆小凤是你的朋友吗?
-不是,不过多亏了他我昨天卖出好多橙子。
-陆小凤和你很熟?
-不是,不过昨天他帮我搬了一三轮的锅炉,真是个好小子。
……
厉南星感到人间处处被温情和陆小凤的阴影笼罩了。夕阳下,他在心中已经有了结论:此人不但有病,而且还是个雷锋。
满载着丽江人民深厚情谊的梨子栗子李子挂满了他的手,瓜果粮食是丰收的,还有什么东西好像也丰收了,这一刻,他心头也是沉甸甸的。
思来想去,终于,厉南星下了很大的决心,给陆小凤去了电话。
女声出现的时候,厉南星不会承认他有一瞬间的紧张。那头说的是,欢迎致电九天置业,秉承专业服务,用品质创造未来,80至140平高端湖滨洋房,给您墅级生活享受。
始终无人接听,直到屏幕暗下来。
广告倒是听了五六遍也不止。
没人接也是好事。自小他姑姑就教育他,千万别和三种人打交道,贺大娘,阳浩,和干销售的。
其实贺大娘和阳浩都是干销售的,其心难测,很有手段。
而陆小凤,正是其心难测,很有手段。
不努力的人,没法获得生活的主动权。对努力了二十多年、很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法则的厉南星来说,逃避处理,不符合他的作风。
很难说此刻厉南星的确切决定。也许一点也不确切。毕竟他看起来只是有那么几秒钟的放空而已。
余晖照着他,风儿拂过他,人们经过他。
下一刻,电话响了。
陆小凤这三个字太好认,原来那家伙还真打回来了。
陆小凤一介销售,回电话是他的天职。
以及21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就是来电显示。
红灯停绿灯行,厉南星开绿灯。
“喂您好,我刚才在派出所没有听到您来电,不好意思,请问您是?”这人人五人六的调调,倒和昨晚的某部分相得益彰。厉南星在听,虽然没有笑,不过离笑也不太远。
所以他温柔的声音沿着信号波直击陆小凤心房,每个字都是一哆嗦。
“我是厉南星,你一直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?”
陆小凤僵硬,抽搐,又痊愈,用了三秒。
三秒后他说,“我是陆小凤,有非常非常要紧的事找你。”
厉南星那头传来冷酷的回答:“有事就在电话里说吧。”
“电话里不大说得清,”陆小凤没有放弃,“如果见不到你,我会有很大很大的麻烦。”
厉南星似乎松动了一下,却说:“你我都不是俗人,这些客套话就免了吧。”
“我不是俗人,却不能免俗,”既然厉南星都挑明了,他再琵琶半遮面就显得娘炮了——试问他娘吗?不娘。想炮吗?想的。所以他抓了抓额前的秀发,算作对人生新篇章的翻页,语气郑重其事:“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们就去派出所对面那家米线馆坐坐吧。”
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,“要是你先到了,请稍微等我一会儿。”
电话打完,厉南星看着自己一手汗,有点想不通。
这时手机一亮,又进来另一通电话。
“是厉南星先生吗?我们是派出所的,想跟你核实一下情况。有个叫陆小凤的最近是否对您造成了骚扰?”
“没有,”厉南星最后说,“我们是朋友。”
米线馆的桌子很大,专门给客人拼桌。
他们再次相见,在华灯初上时分,星火如萤,青石路远,正适合谱写美妙的爱的乐章。谁知陆小凤裹着件军大衣,估计是凌晨跑出来时候穿的,把他整个人包成了三个大。
那时候出门太急,哪里还考虑得到形象问题。
现在想考虑也来不及了。
边上时不时有人坐,话既不能说得太虚,又不好说得太满。陆小凤抬不起头,觉得厉南星一贯温柔的注视,压出了他棉袍下的“小”来。
他只好说:“要是你想干掉我解气,随时可以扭送我回对面去。”
对面的门楣上好大一个国徽,星光动人的。
厉南星瞧着他:“你是说你人肉我?”
面对警察时候有多气壮,面对厉南星时候就有多理亏。陆小凤真想滚到桌底下,再找个蚂蚁洞钻进去算了。
厉南星显然在思索另外一件事:“仅凭着一个签字,你就能找到我?”
陆小凤不敢居功:“不是我找到你的,是卖围巾的大婶找到你的。”
交代案情用了五分钟,忏悔又用了五分钟,厉南星居然面不改色地听完了:“你搞了这么多事情,就是为了……”
“为了追求你。”陆小凤,男,高龄二十九,戏龄二十一,一代风骚老江湖,这五个字却像要了他的命,突然脸比瓷罐里的辣椒酱还红。
反而厉南星笑了。
这个表情,四舍五入和答应有什么差别?是时候提速加档了:“我要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照耀下,对你展开符合科学发展观的追求。”
厉南星又皱起眉。
四舍五入论马上被抛诸脑后,是时候逆向行驶了,“可惜现在丢人丢太大,”陆小凤咬了咬牙,终于说出了那句锤,“我是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?”
所谓一锤定音,即一念生,一念死,一念天堂,一念地狱。
而厉南星的回答是:“先吃米线吧。”
GAME OVER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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