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九)
稍有些经验的人都知道,运气这东西不仅有尽头,而且还有代价。
陆小凤的运气不可谓不好,所以代价也特别高。
他的代价就是“麻烦”。
他这一生,总是有奇奇怪怪的事找上门来,那种能烫掉人手的热山芋,总能自己跑到他的手里。
稍有些了解陆小凤的人都知道,他这个人,也多多少少有点毛病。
退一步想想,陆小凤若没有那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臭毛病,岂非早晚要被这些麻烦逼疯?
所以有人说,一个爱管闲事的人,和一堆没完没了的麻烦,也是一种绝配。
现在,摆在陆小凤面前的麻烦很多很多……
要解决这些麻烦,先要回答一个问题。
这个问题若是答不上来,就绝不可能解决那团麻烦。
这个问题若能答得出,麻烦就算不能立刻解决,也一定能有极大的推进!
这个问题就是:厉南星究竟往哪条路上走了?
他的人甫一掠出,董十三娘和金逐流就追了上去,一直追到了这座密林。
那个人影自钻进这里,就变得了无踪迹。
一个活生生的人,又怎么会完全没有踪迹?
果然,他们发现了一件事。
这一件事其实是三件事。
这林子的南面,是一座土山丘。
林子的西面,是一条直通北方的官道。
林子的东面,是一片清江。
他们立即做了三个决定。
这三个决定其实只有一个字。
追!
董十三娘向南面追去。
金逐流向西面追去。
陆小凤没有选,他的脖子还有些痛,心事还有些重,就算问他,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好在晓看红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。
晓看红是厉南星的护法,她做事,自然有她的道理。
陆小凤这个人的好处,就是从不和女人争道理。
于是他就乖乖地策马,乖乖地跟在晓看红身后。
东面果然有条江。
似练的澄江在夜雾中看来,也和枯潭没什么两样。
晓看红站在江边,却已痴了。
江上有月。
月如钩。
江畔何人初见月。
晓看红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挂满了泪水。
陆小凤并不愿看着她流泪,但他实在也很不好受,实在也想不出话语来安慰她。
所以他沉默。
沉默有时也算一种陪伴。
晓看红轻轻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也很不好受。”
陆小凤苦笑。
晓看红道:“你一定很懊恼,也很后悔,为什么那个被控制、饱受煎熬的人不是你自己。”
陆小凤垂下头。
晓看红道:“我也知道现在绝不是个好时机,但是这种事,哪里有什么真正好的时机呢。”
她温柔的声音似穿过了江心的薄雾,又被江风送到他的耳畔。
“我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你。”
陆小凤静静地听着。
晓看红道:“我和野径云,也是在江边认识的,那时他只是个撑船的穷小子。”
陆小凤惊诧道:“我一直以为你们一出生就认得了。”
晓看红没有回答,只是径自说了下去。
“后来我们相爱了,等我把他带回家中,父亲却打了他一顿,将他赶了出去。”
世上为人父母的,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个好人家?
更遑论是天魔教四大护法之首,晓看红的女儿。
晓看红幽幽道:“做晓看红的女儿,一生都是注定好了的,不仅自己只能成为新的晓看红,就连嫁人,也只能嫁给其他护法的后人。”
棒打鸳鸯,爱侣分离,这无疑是很痛苦的事。
荣誉忠诚,使命和职责,也无疑是绝不可违背的大事。
陆小凤同情这种挣扎,于是柔声道:“后来呢?”
晓看红道:“一个雨夜中,野径云的家仆突然找到我们,告诉我们天魔教宝藏的秘密。原来野径云的家族已在逃亡中冲散,就连唯一的后人也下落不明,多年过去,他们已渐渐放弃了找寻后人的希望,他的主人也在寻找的期望和失望中郁郁而终了。”
陆小凤点了点头,道:“所以为了不让厉胜男临终前制定的复仇计划落空,野径云的家族把他们掌管的财富给了你们?”
晓看红道:“所以我们的家族,突然肩负了两个家族的使命,这责任太大、太重,复仇的希望也太渺茫……”
陆小凤动容道:“难道说,正因为世上没有野径云,所以就有了现在的野径云?”
晓看红断然道:“既然没有野径云,我们又为何不能创造一个!”
陆小凤深深了吸了口气,忽然觉得这悠悠江水,也只不过是口没有休止没有尽头、亦没有声响的深渊。
晓看红仍挂着泪珠,她微笑着,笑得十分凄凉。
陆小凤忍不住道:“真的也好,假的也罢,他总算做得很好,你们也一直很幸福。”
晓看红凄然道:“功成也好,幸福也罢,如今他都已经不在了。”
江风更紧。
江雾更浓。
江月更寒。
陆小凤叹了口气,“我明白了。”
晓看红道:“你明白了?”
陆小凤道:“你告诉我这件事,只因为你既不能摆脱对他的愧疚,又害怕自己无力解救厉南星,就想干脆一死了之,是不是?”
晓看红不回答!
陆小凤道:“你不愿意把这秘密带进坟墓,就想不如告诉我,然后你就可以去自我了断了,是不是?”
他忽然握住她的肩头,忍不住大声道:“如果你以为自轻就能解决问题,那你就错了!”
晓看红失声道:“我错了?”
陆小凤道:“野径云之所以能肩负做野径云的职责,是因为与你的感情。如果不是因为爱你,就算给他个龙袍让他穿,他也未必愿意!爱一个人,又怎么忍心坐视所爱独自背负深重的责难?对于他来说,成为野径云,岂非也是他最好的选择?”
晓看红放声痛哭!
陆小凤轻轻道:“更何况,如果不是为了留下玄铁剑的线索,不是为了让你我有机会救人和复仇,他又何必死?”
他笑了笑,笑得凄惶,“至于厉南星,他究竟经受了多大的痛苦,又有谁知道?如果不是寄希望于我们,他又何必做个行尸走肉,何必像傀儡一样活下去?”
四更天后,星子已逐渐黯淡。
亮起的是江边一团篝火。
火光映红了晓看红的脸,她的人看起来也仿佛了有了生机。
有光的地方,自然就会聚拢形成一个温暖的圆。
这“圆”寸之外的天地,竟都成了暗影。
他们二人,似都有太深的忧虑,有太多无法化解的心事。所以在这等待的时刻,竟默契地一同沉浸在这片寂静之中。
因此他们谁也没有发觉,在他们背后,那片漆黑的暗影里,藏有一双眼睛。
漆黑的眼睛。
不知过了多久,晓看红忽然道: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
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。
陆小凤却好像听懂了。
陆小凤答道:“很奇怪。”
这句话答得不找边际。
晓看红却也听得懂。
他们似已警觉,忽然同时站了起来。
人动,风也动。
火动,影也动。
火簇忽然变长。影子也忽然变长。
火光大盛。
——一个影子在火光中陡现!
陆小凤身形甫动,那影子就说话了。
话并不特别,只有一句。
“是我。”
这却是最非比寻常的一句言语。
只有最熟悉的人,才会用这两个字眼问候。
这两个字,有时却比两千个字、两万个字更有力量!
晓看红的表情倏然变了,她似在笑,又仿佛快要流泪。
陆小凤的人已向前迈去。
火光黯淡。
影子也变小。
人出现。
厉南星总是很宁静的。
快乐的人很多。
人快乐起来,样子都很相似。
宁静却不同。
千里望乡的宁静,名落孙山的宁静,酒入愁肠的宁静,俱不相同。
厉南星的身上却又是另一样宁静。
如平野、如幽谷,既若出尘、还似入世的宁静。
这个人呢?
晓看红忽然道:“等一等。”
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眼睛里有种奇特的平静。
宁静虽然也是平静,但两者绝不是一回事。
平静可以是千层深海,亦可以是万里晴空。
然而深海的海面可以卷起巨浪,晴空过后也可以惊雷暴雨。
这种平静表面上一片祥和,却又带着点不可预测的疯狂和残酷。
和平静相似的绝不是宁静,而是冷静。
就像这个人。
他完全冷静,冷静得出奇,这种冷静远比疯狂更令人恐惧。
这种冷静更像极了另一样东西。
——杀气。
一蓬金针就在这时飞出!
陆小凤吓了一跳。
他一向算得上是个很警觉的人,也一向很沉得住气;这一招也并不刁钻。
但他实在靠得太近。
所以他吓,他惊。
惊与吓再短,也需要时间。
都说天下武功,唯“快”不破。
陆小凤已够快了。
他惊得很快,静得很快。
他躲得很快,退得更快。
“快”则快矣,然而在“近”面前,“快”又有什么用?
运气这东西不仅有代价,而且还有尽头。运气再好也总有用完的时候。
陆小凤今晚已经走了四次运了,纵是现在死了,老天也算对得起他了。
他究竟会不会死?
他的人被盖住。
兜头盖住。
晓看红居然抢先一步追上,掩护在他面前。
这一瞬间,晓看红用剑去挡、去斩、去断。
金针如雨,暴雨如注!
剑是好剑,长三尺七寸。
玄铁剑若不是宝剑,当年又怎会激起群豪觊觎?
再好的剑,怎能挡得住暴雨倾盆?
“厉南星”在笑。这本就是极有把握的一击!
雨骤止。
这时陆小凤发现了两件事。
——“厉南星”的人已不见了。
——晓看红已倒下。
陆小凤的心也冷了下来。
晓看红的衣襟上布满了细小的孔,小到肉眼都无法尽数看清。
所以她的模样仍然是完好的、姣美的、年轻的。
她唇齿翕动,陆小凤在听。
她的声音也似火焰燃烧时一般教人心碎。
她吃力地、断断续续地说。
“这个人……不是……不是……教主……”
陆小凤沉痛着道:“我知道。”
她不知哪来的力气,忽然伸手紧抓陆小凤的衣领,焦急道。
“就算……就算是……教主……你也不要……怪……”
陆小凤悲伤地望着她,轻轻反握住她冰冷的手,“我不会怪他的。”
颤抖忽然静止。
死亡突然降临,突然将她带走。
晓看红已闭上了眼,陷入了恒长的梦中。
人生如梦,死又岂非不似梦?
玉手垂下,手心里的钥匙也跟着滑落下来。
这柄钥匙背后,是不是天魔教那笔巨大的财富?
护法逝去,教主无踪,“财富”若有知,也该落泪哀伤。
陆小凤望着眼前的一团篝火,逐渐熄灭,化为灰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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