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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堆积如山的文件缝儿里,正好能瞧见明长官的睡脸。
难得一刻。
打盹虽然伤害效率,却有利身体。
明楼是一个好长官,却不是个好少爷,没有哪家好少爷会这样为难自己的管家。
也怪明诚心软得厉害,长官不睡,就由着他不睡好了。
所幸明楼已到了这把年纪,这会儿敌不过连日疲劳的袭击,终于安分守己。
夜很深。
灯很亮。
在这样的灯下,可以看清很多东西。
而有的人,只有睡着时才会取下白日里戴的面具。
可惜下一秒明楼就惊醒。
他显然是被什么吓醒的,还没定神,冲身上的毯子瞧了好一会儿,才明白刚才不过是噩梦一场。
倒水声,脚步声,沙发因为加了份量而下陷的响动。这些渐渐令他心跳平复。
“大哥,”厚实的外套披了上来,“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嘴上想强硬,情绪又跟不上劲,不认命也不行了。“……给我两片阿司匹林。”
他想,我梦到明台开枪指着我,话到嘴边,又实在说不出口。
不想露怯。
毕竟当年的明诚更出跳,疯狂起来绝对比明台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他虎了一把脸,拒绝再给噩梦半点机会,干脆掀开毯子,正坐起来。
脑中仍旧嗡响不停。
真的老了。
明诚看在眼里。
“大哥,我想明台一定可以自己闯出来。”话倒是诚恳。
他居然真自比过来人。不提还好。
对着现在的他,明楼还真不好发作。
手一挥,典型的逐客令。
明诚只有退,退回那片经济和金融的丛林里。
你们要是永远像十来岁时候那么听话,我跟大姐该有多欣慰。
这句大实话在明楼肚子里滚来滚去。
明诚要是听见,该热泪盈眶了。
要知道阿诚十岁就知道疼人。
那时他蜷缩在黑黢黢的柴房里,已经一天多没有吃饭。门被踹开时,他浑身发抖,以为是天要塌了。
天没有塌,只是变晴了。
明楼身后春光无限,映得人又威武又神圣。
他和明镜一起将他解开,竟一时说不出话,只有明镜在一旁偷偷抹泪。
谁知十岁的阿诚忽然攒起力气,伸起满是伤痕的手。明楼以为他要什么,低了头才发现他捉起了自己袍子的一角。
十七岁的明楼清清瘦瘦,一袭豆青驼绒长袍一直盖到脚面。
这个小小的阿诚,原来是怕地上的污迹弄脏他的料子。
明楼笑了笑,却不比哭好看到哪里,一面从金贵的绒袍底下抽出一条手绢,揩干他脸上稀里糊涂的泪珠,一面将他的手牢牢握住,像个承诺。
接下来的日子,诗书礼乐易春秋。
云对雨,雪对风,晚照对晴空。
人间清暑殿,天上广寒宫。
阿诚很争气,只用了两年,已经学得七七八八,大部分都能跟上学堂了。
到了第四年,正逢明楼赋闲一段时间。受明堂引荐,做了一学期省女师的国学教授。
国学和经济政治离得远,明镜的意思,是只要能离是非远一点,做什么都是好的。
而明教授想,左右无事,就当是娱乐陶冶了。
但事情和他想得不大一样。新思想的大潮矫枉过正,国学课出勤率十分不乐观。
明楼就是明楼,那个时候就显示出“改革”天分。别出心裁,大刀阔斧,把“主义”融进儒释道,左右互搏互相阐释,居然也自成一派。
他用心,也负责,仿佛认为自己是要往学究的道路上走的,每晚回来还备课。
明镜操持生意,明台太小又爱胡闹,明诚自然就成了他试讲的道具。
一课讲下来,明楼还会问:“我讲得清楚不清楚?”
对面端坐的学生连连点头。
谁料,清晰过了头。
后来的某一天,明楼问他:“你怎么看我们中国的文化?”
走出几步,才发觉明诚没有跟上来。
秋夜露重,明诚孤零零地站在那里,如一片月光,而他的眼里仿佛燃着炬火。
明诚慢慢地、郑重地,吐出了八个字: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。”
明楼心中警铃大作。
那一年,明诚十七岁。
半年后,明诚独自前往巴黎求学。
东窗事发时,明楼勃然大怒。
——这是儿戏吗?你对得起大姐吗?
喝问只进行了一半,就换成了沉默。明楼自知理亏,也没有什么资格教训旁人。
大雨遮去了他们的行踪。
他们吸烟,星火在两人的指尖明明灭灭,一根一根,灰烬堕地,成为泥土。
“我敢。”明诚说。
明楼揉着眉心,看不清面容。
他不想提那些敏感又堂皇的词语,选择像备课时那样循循善诱。
“这不是春日小雨,而是惊雷,是风暴。”明楼一双锐目直看到他心底,“阿诚,你明不明白?”
“我敢。”明诚到底年轻。
人不轻狂枉少年,更何况现在你也来了。
“自许的未必就识路。”明楼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,神色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无奈,“我不能带领你,我不能带领任何人。”
他在黑暗中叹息一声,“你有你的道路,我只是个在黑夜里摸爬滚打的人而已。”
太阳穴覆上了一个合宜的力道。
这双手训练有素,静若处子,动若脱兔,做饭洗衣,杀人放火。
“大哥,好点了没?”
好像好点了,又好像更坏。
“我们要相信明台,他总要学会开第一枪。”
明诚意在宽慰,哪里知道自己成了罪魁祸首。
明楼静静听着。
他在心里说,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,主张将来必胜于过去,青年必胜于老年。
你和明台,也定胜于我。
想及此,明楼短短地笑了一下。
身后人不明所以,还以为自己手艺又有进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