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衍生,是天生。
书什么的,相信我,就今年。
圈地自萌,诚勾同好。

【陆厉】不俗之交

本文收录在陆厉合志《江湖人》中,今天解封~

这个故事我写的时候很有感情,不知道读者是怎样的感受……和我说说吧~!!


《不俗之交》


骄阳。骄阳似火。

陆小凤站在骄阳之下,热得像一只蒸锅上的生鸡。

通常在这个日子,他多半已经坐在花满楼的百花楼里,品一碗加了糖桂花的冰镇酸梅汤;又或是斜倚在卧云楼的湖畔楼阁之上,慢悠悠地拆一只香糯滑口的粽子,身旁还有两个漂亮的陪酒姑娘,殷勤地为他把蒲扇摇成骰子。

但现在,他手里除了一根十七斤的扁担,什么也没有。

扁担绝不会有十七斤的。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挑了两筐鱼,一筐就是八斤半。

如今在这烈日下,这筐鱼也快要变成一筐死鱼,一筐臭鱼。

他只希望他的这些鱼朋友不要变得那么快,再多坚持一会儿,因为鱼腥味一旦沾到身上,可没那么容易洗掉。

他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,挑夫鱼贩的衣服。这身衣服虽然不怎么样,但却很重要,绝没有人会想到他陆小凤会变成一个鱼贩的。

此刻,扮成鱼贩的陆小凤很紧张。

因为他在等人,等木道人。

木道人是他的朋友。

木道人这个人,生平两大乐事就是喝酒和下棋。他常常说,在这两样爱好面前,练剑只能排到第三位。

陆小凤却知道,木道人的剑法几乎已登峰造极,他甚至怀疑,若不是他性情豁达、从无好胜之心,他的剑早就可与西门吹雪一较高下。

但近来,木道人却受了重伤。

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,但他毕竟年纪已经很大,酒也喝得太多。武当上下暗中奔忙,都在为他遍访名医,四处求药。

木道人虽说不是武当掌门,却比真正的掌门石真人资历更老,弟子更多,威望更高。木道人受伤的消息,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弟子秦元浩透露给陆小凤的。

秦元浩之所以告诉陆小凤,也是因为了解陆小凤与木道人是朋友,好朋友。

而此刻,陆小凤装扮成鱼贩的样子埋伏在这条路上,也正是为了等木道人。

他等他,不是为了看望他、关心他,却是为了杀他!

要杀木道人,此刻正是最好的时机!

 

“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早就该死了,却没有人敢去制裁他们,有很多事早就该做了,却没有人敢去做。现在我们就是要去对付这些人,去做这些事。”

这是老刀把子的命令。

老刀把子是天生的领袖,他能把害人说成是制裁,把黑的说成比面粉还白。他不仅会收揽人才,更懂得把握人心,运用他们的才干。

今天这趟差事,他派出了陆小凤。

他并不知道陆小凤就是陆小凤,只知道这个人内力深厚,是个硬角色。他的判断没有错。

陆小凤的确很“硬”,不论是叫陆小凤的时候,还是叫“赌鬼”的时候。

“赌鬼”,是陆小凤给自己取的代号。在这个“幽灵山庄”的组织里,每个人都用的是化名、是代号,“老刀把子”同样也是个代号。

陆小凤潜进幽灵山庄,正是为了调查老刀把子的身份,揭破这个神秘杀手组织的阴谋。可自一潜进来他就发现,事情远比他想象中更难、更复杂。于是他只有继续潜伏下去,一直潜伏到了今天。

今天,也是他做卧底的最后一天。

陆小凤的原则,就是绝不伤害自己的朋友,要他杀木道人,还不如要他的命!

他只有逃。

逃,也就等于暴露。

也等于死。老刀把子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。

背叛一个杀手组织的人,一定会比平常人死得更惨、更凶。陆小凤只希望自己真能顺利逃走,逃得又快又远,逃到一个神仙也找不到的地方去。

他不是第一次做卧底,却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这么狼狈、这么窝囊。

陆小凤蹲在一块石头旁,把重心从右脚换到了左脚。他盯着这块石头,想着自己还不如这块黑不溜秋的玩意。

石头如果长了嘴,大概也会笑话他。

 

石头旁还站着一个人。

一个戴着顶斗笠的男人。

这人拎着一个酒壶,壶里却不是美酒,而是毒砂。

事实上,陆小凤从没见过这个人喝酒。他只喝茶,喝淡茶。

这个人的名字也很淡,叫作“南星”。

南星是一味药材,祛风止痉;南星也是一道美景,夏夜南天,寥落星辰。

这么好的一个名字,人却十分不好。

昔日南海娘子真正的死因,并非与潇湘剑客决斗,而是中了“南星”的毒砂。这件事陆小凤之所以知道,是因为南海娘子死前把这秘密写信告诉给了潇湘剑客,而潇湘剑客又告诉了他。

潇湘剑客找到陆小凤,拜托陆小凤,请他无论如何都要揪出这个“南星”,为他生平最敬重的对手报仇雪恨。

陆小凤叹了口气,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
人在蹲下的时候,总会忽略一些高处的事。陆小凤一站起来,就立即发现了这件事。

“南星”在看他。

一股寒意冷箭一般自尾椎而上,一路直射他的天灵盖。

陆小凤又惊又惧,只好强做镇定,挤出一丝笑容。

这笑容想必十分难看。因为南星看他的目光稍稍一顿,眉头皱出一条浅痕。

这一皱,倒令陆小凤放松些许。

这至少说明这个人并不完全是座冰山,还有得救。

南星皱着眉望向陆小凤,没有说话,大概是想用眼神告诉他:按计划,你该蹲下。

他的神情虽不算愉快,眼中却好像带着星光、淌着银河。陆小凤被他盯着,却忽然生出一种糟糕的感觉,仿佛也离中毒不远。

于是他只好再度蹲下,并把头转向了另一边。

另一边是个酒铺。

酒铺卖的当然是真酒,沽酒的也是真的老板娘。

她样貌平凡,一双眼睛却像杏仁一般又亮又大,笑起来的时候,也不比别人家的小媳妇逊色。

此刻她却没有笑,而是在生气。

她气的是桌上那两个客人坐了半天,酒却一点也没有下去。

这也不能怪他们,他们都是来杀人的,不是来喝酒的。

这两个人,一个叫“诗仙”,一个叫“兔子”。

“诗仙”一点也不像个仙,跟诗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
诗仙的破长袍晃悠悠地挂在又高又瘦的身上,头发也乱如蓬草,手上那把富贵牡丹图的折扇,还破了个摇摇欲坠的大洞。

“兔子”也不像兔子。此人生的又矮又壮,光滑滑的脑袋上一根毛也找不到。或许他不该叫兔子,而该叫秃子。

这么样两个人,寻常人瞧一眼,一定会觉得非常可笑。

陆小凤却有些笑不出。

因为他知道,这两个人是老刀把子的心腹,只有碰上最棘手的任务,老刀把子才会安排他们两个参与行动。

这样的安排很对。

木道人虽然受了伤,却依然还是木道人。陆小凤若是老刀把子,也会这么干。

所以陆小凤只有叹息,深深地叹息。他已经预料到今天势必要有一场苦战。

陆小凤一叹息,就立即把嘴闭上。因为他又感觉到了“南星”的目光落在自己肩上。

这个人的眼光虽然轻飘若雨,却总能令陆小凤倍感压力。

因为陆小凤怕“毒”,就像老鼠害怕猫。

陆小凤的灵犀一指,几乎能截断世上任何一种兵器,却唯独拿“毒”毫无办法。这世上,本就没有十成十的武功,就像没有十足十的银子。

陆小凤把叹息咽进了肚子里。

他已下定决心,一会儿一定要先拿下这个“南星”,绝不能给他施毒的机会!

 

正午。

在这样的烈日下面,树叶都要被烘蔫了。

陆小凤也不再像是只生鸡,而是烤鸡,晒得油光发亮的烤鸡。

现在,烤鸡也可能变成熏鸡。

鱼筐里已经散发出怪味,陆小凤随时可能会被这气味熏倒,不省人事。

他只希望木道人能快点出现,他也能快点出手,这一切能快点结束。

他才刚刚涌出这念头,就听见四周连绵不休的蝉鸣里,夹杂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鸟叫。

这声叫有点像布谷,有点像黄鹂,还有点像麻雀。

发出这声叫的不是鸟,而是个人。而这个人却的的确确有个鸟名。

——他叫作“乌鸦”。

乌鸦报丧。今天,乌鸦的这声不伦不类的啼叫,就是行动开始的讯号!

所以陆小凤要对付的不是三个人,而是四个。

乌鸦,就是第四个!

 

此刻,陆小凤在心里骂自己,什么好事不想,偏偏想这种坏事。

他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,一是因为他自觉愧对朋友,一也是因为他即便瞪大眼睛,也还是什么也没看到。

蹲下的人视野欠佳,他还没有看到木道人,却听到了一阵晃悠悠的马车声。

木道人要去长寿岭上找师采药求医,这条路,就是他的必经之路!

陆小凤的心在狂跳。

他听着这阵声音,就仿佛已经看见了木道人的凤眼长眉和花白胡须,闻到了他身上一年四季都散不掉的酒香。

接着,他看见了马。

然后是车。

驾车的那个年轻人,果真正是武当弟子的打扮。

轿帘随着车行颠簸一晃一晃,露出里面的人的一双靴子。

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——他认得这双靴子。

——这车里的不是别人,想必正是木道人无疑。

他的心又忽然冷静。他看。

“乌鸦”已经躲进树里。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真正的乌鸦。

“兔子”已从竹凳子上站起。

他的手背在腰后,随时准备抽出那柄软刀。

“诗仙”人没有动,却也正悄悄将手伸入怀中。

而“南星”仍提着酒壶。

这奇怪极了,南星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,平静地仿佛一个旁观者。

有些人,无论天底下发生什么事,他都不会发生什么变化的。陆小凤也见过这么样的一些人。

但奇异的是,南星越不变,陆小凤心底的古怪就越强烈,它们就像一锅烧开的水,在他脑中正发出没完没了的低低的嘀咕。

大战前,分心是大大的忌讳。陆小凤赶紧挪开了眼。

 

按照计划,兔子会溜上车,从左边出手;诗仙从右边夹击,制住那个弟子;接着,乌鸦从上面策应,以防对方施展轻功逃脱;南星则是最重要的环节,他将从正面攻击,施展毒功,将对方一举拿下。

而陆小凤的任务,就是最后一步。

他负责用匕首插入木道人的心脏,亲自宣布他的死亡。

这计划很简单,简单的法子往往也最有效。

匕首已握在陆小凤的手里。他的计划更简单。

马车已到他们面前!

乌鸦的头藏在树中,探出了他的手。

兔子的软刀已经抽出。

诗仙紧跟其后,他手里的兵器也不知是刀是棍,是棒是枪,长不过三四寸,正在太阳下泛出惨碧色的光。

下一刻,陆小凤出手了!

他利刃的锋口已抵上了南星的腰,两根手指也按住了他后颈青色的血管。

这一变化来得太快,陆小凤的手实在太快。

但还有人比他更快。

这个人不是别人,正是“南星”!

陆小凤的匕首忽然到了南星的手里,陆小凤的后颈也忽然被南星拿住。

陆小凤自认武功不差,也想过以一敌四或有被动,可这一下完完全全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
他生平大大小小的架打过不下上百回,还从未见过身手如此迅捷的人物。

这一刻,陆小凤大惊。

兔子也大惊,诗仙也大惊,乌鸦躲在树丛里,面色虽不分明,想必也是大惊失色。

而最惊的当然是武当弟子,他扬鞭猛抽两下,马儿悲嘶一声,蹄下打结,踉跄得慌不择路。

与此同时,剑影刀光,飞溅血光,刺目日光,交相混沌,乱成一片。

紧接着,疾风呼啸,一个人影长身而至,须发花白凭虚御风,不是别人,正是木道人。

木道人面色青白,略显病容,但神色威然不减当年。

木道人看见了陆小凤,点头一笑。

陆小凤看见了木道人,也一笑。

因为他不光看到了老朋友,也看清了他手中的剑!

朋友之间,本就不用说那么多的!

 

陆小凤在逃亡。

说来惭愧,他能冲出重围,还多亏了病中的木道人帮忙。这一趟,也说不好究竟是谁救了谁。

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,老刀把子绝不可能放过他了。

所以他逃。

四周的景色不过是急风阵阵,陆小凤施展身无彩凤的轻功,说慢不慢,说快,也不是最快。

因为跑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人。

“南星”。

南星不仅出手比他快,轻功也比他好。陆小凤不禁感叹,今天的收获可真不小。

他一边感叹,一边疑惑。

南星明明已经比他快,为什么不制住他,不追击他,反而跑到他前面去了呢?

现在这情形,任谁看了,都会认为是陆小凤在追南星,而不是截然相反了。

如果陆小凤脑筋足够清醒,他就应该逃走,换一条路走,从此逃得远远地,和幽灵山庄再无瓜葛。

可惜陆小凤这人有个毛病,他好奇。

他只想追上去,抓住南星的肩膀,好好地问一问他——为什么叛逃幽灵山庄?为什么要救木道人?难道老刀把子与你有仇?难道木道人与你有恩?

可惜陆小凤追不上。

无论他怎么运劲,他与南星始终还是有两到三丈的距离。

南星虽没法子甩掉他,他却也没法子赶上去。

于是他想出了一个新的办法。

不是吆喝,也不是求饶,更不是找朋友帮忙。

而是——他停下。

他停在了一棵树上,找了根又粗又大的枝干坐了下去,也像个什么鸟类。

既来之,则安之,追不上的人,又何必多追?

有些人,你越不追他,他就反而会回过头来找你。陆小凤遇上过不少事不少人,这种情形他很有经验。

况且,南星其人,行事如此奇怪,一定有什么隐情。有隐情的人,岂非都爱来求他四条眉毛的陆大侠帮忙?

所以此刻陆小凤躺了下去,悠哉地想着,南星这么干一定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。这样一想,很多往事就涌入脑海,比如他欲言又止的眼神,他独自饮茶时落寞的身姿,他辛辣古怪的武功,他神秘莫测的来历。他的身上,说不定有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,他的内心,说不定藏着闻者伤心的隐衷。

所以他决定等一等,以逸待劳,看看这一趟究竟会上门来个什么样的麻烦。

 

然而,从午后等到下午,从下午坐到黄昏,南星仍没有出现。

没有人来找他,一个也没有。叶密色浓之间,除了知了蚂蚁苍蝇蚊子,就只有一阵阵的微风,和白花花的大太阳。而那个人,仿佛真变作星辰溜到了南天之上,就此了无踪迹。

陆小凤从树上跳了下来。

他现在又累,又饿,又想哭,又好笑。最大的感触还是生气。

如果可以,他真想揍自己一顿,让自己好好长长记性,下回万不可再这么自以为是。

镇上他是不能去了,客栈也万万住不得,他只好寻着鸡鸣犬吠的声音一路摸索。夜幕四合时,还真给他找到了一处小渔村。

 

灯火稀疏间,户户炊烟,家家造饭。

渔村,自然处处都有一股鱼的咸腥气味。陆小凤却觉得精神抖擞,心旷神怡。

他现在的心情,已与上午截然不同,他甚至打算试试敲开一户人家,讨一碗加了胡椒面的鱼汤来喝。当他这么想的时候,他的手指已经叩在了门上。他只希望这家人性情温良,都好说话一些,莫要一言不合就赶他走。

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
黑黢黢的门前,唯一的亮来自主人手中的蜡烛。

烛焰摇摇晃晃,照亮了两张面庞。

门里的人一愣,陆小凤也一愣。

这人不是别人,居然是被他跟丢了的“南星”。

陆小凤笑了,笑出了声。

南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我想不到你居然能找到这儿来。”

陆小凤笑道:“我也想不到,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找,可能今天我运气比较好。”

他的确运气很好,因为南星既没有赶他,更没有杀他,还拿了馒头和咸菜招待他。末了,还端出了一盘糖醋鱼片。

可见运气这种东西,的确很不讲道理。

陆小凤却还不知足,还一边咂着鱼刺,一边喃喃道:“这么好的菜,只可惜没有好酒。”

南星黯然道:“我这里没有酒。”

陆小凤瞧着他,瞧了一会儿,又笑道:“酒这种坏东西,不喝也罢。”

南星道:“嗯。”

陆小凤只有再找别的话出来说。

他找的很快,“木道人已经没事了。”

南星点点头。

陆小凤又说:“你和木道人是朋友?”

南星摇摇头。

陆小凤道:“那你为什么要逃离幽灵山庄?”

南星道:“你又为什么要逃离幽灵山庄?”

陆小凤道:“木道人是我的朋友,好朋友。”

南星沉默。

陆小凤道:“你呢?”

南星不说话。

陆小凤顿了顿,又道:“老刀把子是你的仇人?”

南星仍不语。

对付不爱说话的人,陆小凤有不下一百种法子,每一种都很有效。可他发现,在南星面前,他一样都使不出来。

因为南星的目中始终带着沉思的表情,沉思中似还夹杂了一丝痛苦,一丝悲凄。

那个念头又出现在了他的脑中——难道他身上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,他内心真藏着什么惨惨戚戚的隐衷?

于是他道:“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,就把心里话告诉我。”

这句话很妙。

这话看起来是个选择题,其实是个填空题。

谁知南星既没有选择,也没有填空,而是反问道:“我为什么要当你是朋友?”

陆小凤语塞,过了一阵,眼中也露出一丝苦意:“说得对,太爱交朋友的人,命都不长的。”

南星沉默着,似在沉思这句话的含义。

陆小凤道:“我想问你一件事。”

南星看着他。他看他的目光,就像看着个不撞南墙不落泪的呆子。

陆小凤道:“南海娘子是不是你杀的?”

南星皱起眉。

陆小凤道:“你可以不答,我却不能不问,因为这问题折磨我太久了,折磨得我吃不下饭。”

南星笑了。这个人明明刚刚吃了四个馒头,五碟咸菜,三个茶叶蛋,还有一条鱼。

南星的浅笑很快消失,人也很快转身离开,走到了窗边。

他幽幽道:“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好奇。”

陆小凤叹了口气,也踱到了窗户的另一侧,倚着墙道:“虽然好奇心常常让我倒霉,倒大霉,可这坏毛病我总也改不掉。”

南星却摇头,道:“好奇心也是因为你对人有感情。真正没有感情的人,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漠不关心,而你不是这种人。”

陆小凤愣住了,他发愣的样子就像熬白了头的老秀才突然发现自己中了举。

南星却接着道:“像你这样的人,不应该出现在幽灵山庄。你实在太不一样,太引人瞩目了。”

不,不是中举,是中状元。

南星道:“而奇怪的是,你却留了下来,还受到了重用,竟好像从没有人怀疑过你。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?”

陆小凤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子:“或许是因为我伪装得特别好。”

南星看了他一眼,“也或许是你根本不用伪装。”

陆小凤怔了怔,道:“你是说,老刀把子是我熟悉的人?”

南星没有回答,沉默就是他的回答。

陆小凤连忙追问:“难道你知道老刀把子是谁?”

南星冷冷道:“我如果知道他是谁,早就杀了他。”

陆小凤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,可当他真的听到,还是免不了大吃一惊。

南星道:“老刀把子既是我的恩人,也是我的仇人。因为他既除去了我的仇敌,也杀害了我的朋友。”

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。

他第一次沉默如此之久,他在想。

他在想南星。

他忽然发觉,和南星比起来,他简直就像个幸运儿,朋友满天下,自由走江湖。虽然暂时惹了点麻烦,可他相信,自己总会找得到出路。

他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他。这种时候,最没有用的就是安慰。

朗朗夏夜,徐徐夜风,陆小凤忽然觉得有些冷。他离开了窗子,回到了桌子上,给自己倒了一杯茶。茶已凉了,他慢慢地喝完,就像喝一杯苦酒。

茶落到胃里,笑容也回到了脸上。

“如果我查出了老刀把子是谁,一定告诉你。”他的眼睛映着烛光,光里带着善意,“我向你保证。”

南星倚着窗,依旧望着窗外的夜色,没有说话。

 

夜已很深。

但他们仍坐在这里,坐在树下,谁也没有提出要回去。

夜,静幽幽的,偶尔传来几声虫鸣,几阵遥远的风声。

在这样的夜里听箫音,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。

陆小凤静静地听着,一面摆弄眼前的几片落叶,几条枯草。

他想起了西门吹雪,想起了花满楼,还想起了朱停和司空摘星。

西门吹雪的琴抚得不错,花满楼的歌唱得很好。至于朱停,他曾经造出过一把能自己发出声音的笛子,后来还被司空摘星偷走,赏玩了好几个月才还回去。

他们都是他的朋友,最好的朋友。

音乐和说话不同,音乐是人在沉默中的沟通。分享音乐的人,同时也是在分享沉默。

而此刻,南星愿分享一段箫音,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把陆小凤当做是朋友?

一曲毕,南星吟咏道:“君不行兮夷犹,蹇谁留兮中洲。”

他的声音很低,很轻,就像他的箫音,也带着几缕孤清,几缕寂寞。

陆小凤没有说话,他在看着地。

地上是他自己的影子。

人在走运的时候,常常都是热热闹闹,呼朋引伴的;而一旦倒起霉来,寂寞和孤独也就跟着来了,它们就像人的影子,怎么甩也甩不掉。

陆小凤看着影子,两个人,自然也有两片影子。

地上的影子又黑又大,就好像已经紧靠在了一起,变作了黑黑的一整团。

他和南星,是不是也已经拴在了一条绳上,生死同命,福祸同当?

他发现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这件事,想着这个人。

他是不是不该对他这么好奇,这么在意?

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此好奇在意,究竟是好事,还是坏事?

陆小凤呼出一口气,仿佛也将满腹的心绪呼了出来。

他忽然道:“屈原的文章虽然写得好,可这个人的运气却实在很糟糕。”

南星道:“文章憎命达,一个人若运气太好,文章绝对写不好的。”

陆小凤道:“一个人若运气太好,武功也练不好。”

南星看着他,似在等他说下去。

陆小凤本来想问,你的武功这么好,究竟吃过什么苦,倒过什么霉?

他还想问,你究竟是什么人,师从何门,家住何方?

但他什么也没有说。

他发现对着这双眼睛,他居然问不出口、也说不出口了。

说不出口,就只有唱。

只可惜他生来五音不全,听得南星毫无头绪。

他们琢磨了一会儿,仍不得要领,急得陆小凤大为生气,继而哈哈大笑。南星虽没有大笑,却也露出了几丝会心的笑意。

等他们吹累了,唱累了,笑累了,月已经沉到了天边。

陆小凤躺了下去,躺在了草地上。

天上,繁星灿烂,无阴无云。明天想必又是一个好天气。

他忍不住想,这样幽静的夜,他还能享受多久;这样平静的渔村,他还能住多久、待多久;他和南星,又还有没有好天气的明天。

他开口道:“我有一个秘密。”

南星没有应声。

他只好自己说下去:“你想不想听?”

南星道:“不想。”

这次他答得快极了,好像生怕陆小凤会突然说出来似地。

陆小凤失笑道:“你连听都还没有听,就知道不想?”

南星道:“秘密之所以是秘密,就在于不该与人言说。”

陆小凤坐了起来,瞪着他,“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?”

南星也看着他:“你是‘赌鬼’。”

“我的确是个赌鬼,”陆小凤苦笑着,“可赌鬼本来也有名字的。”

南星不说话。

他并不是刻意沉默的,陆小凤很快意识到,他不说话,只是因为他真的对他是谁不关心而已。

于是陆小凤只有把热脸从别人的冷屁股上拿下来。可他仍不甘心,仍忍不住问,“你呢,你本来叫什么名字?”

南星站了起来。

箫在他指尖转了个圈,随后收入怀里。陆小凤忽然发现他的衣摆很长,被风吹起时,化为褶皱贴在身上,印出了他颀长的轮廓。

“你我都不是俗人,”南星的人已经走远,只留下半句话飘在空中,“这些话就免了吧。”

 

夜已发白。

这间屋子虽然不小,可除了那张床,也就还剩下一张桌可以躺一躺。

而陆小凤不愿意睡在桌上。

他是个江湖人,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讲究。摆上桌的往往是鱼肉,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”,这寓意太不吉利。

陆小凤虽不是个迷信的人,可人在不走运的时候,迷信一点总没有什么坏处的。

南星的床太小,比陆小凤的面子还要小得多,所以他只有睡在地上。

他是陆小凤,陆小凤睡觉有个毛病。

——他总要睡最软的床,搂着最美的女人,睡前,还要来一壶最醇的好酒。

而现在,他没有酒,没有女人,连床都没有。

所以他睡不着。

他转过去,面向着南星的方向。

床上的人安安静静地躺着,气息均匀,似乎已睡熟了。

陆小凤的眼睛适应了黑暗,就着灰白的光,他看见了南星也侧躺着,面对着他。

他看不清南星的睡容,只看得出他的一条手臂搭在床边,微微垂落。

陆小凤发现他的手很好看。比起杀人,这双手更应该用来弹琴。

他忽然爬了起来。

世上有两样东西陆小凤无法抵御,其中一样就是好奇。

他好奇南星的身份和来历,好奇南星身上的秘密,好奇南星的一切——

老刀把子究竟杀了他什么人,让他如此仇恨?

他的仇家又是谁?老刀把子又为什么要替他报仇?

老刀把子这么干,究竟是为什么?

老刀把子又是谁?

 

……

渐渐地,疑团变了,变成了一个极简单的问题。

南星究竟叫什么名字?

一个连名字都不肯相告的人,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?

而一个人虽不肯告知名字,却愿意收留你住在家中,毫无防备地睡在你身旁的人,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?

陆小凤头痛。

不妙,大大的不妙。

他发现自己完全被南星的谜团困住了,抓住了,吸住了。

他又躺了回去。

既然他们已经算得上是朋友,名字,来历,身份秘密,又有什么重要?他又想起了那句话——“你我都不是俗人。”

这句话已在无形之中拉进了他们,默认他与自己是同一类的人。

这岂非也是一种肯定?

想到这儿,陆小凤又笑了起来,偷偷摸摸地笑起来。

后来,每当他想起此刻自己的神神叨叨与婆婆妈妈,他总要羞愧好上一会儿、忧伤上好一会儿。

因为这实在是不像他,实在太诡异、也太奇妙。

南星的确是个奇妙的人。

这的确是一段奇妙关系的开始。

 

这里之所以是个渔村,是因为这儿鱼多,水多,雨也下得不少。

雨已经下了三天,足足的三天。

所以这三天以来,陆小凤都没有出门。

他是个浪子,浪子最大的特点,就是很会照顾自己。因为浪子之所以成了浪子,就是因为除了他自己,没有人会照顾、关心他。

所以陆小凤这个人,能坐车的时候就绝不走路,能躺着的时候就绝不坐着,能避雨的时候,自然也不会去淋雨。

所以淋雨的人是南星。

南星每天都穿着蓑衣,戴着斗笠,辰时出门,午时而归。据他所说,他是去湖边钓鱼。

钓鱼是一件好事。如果他们不钓鱼,就只有坐在家中挨饿。

陆小凤当然不会反对钓鱼。

每一天午时,南星回来的时候,竹篓里果然总有几条鱼,有时大,有时小,但总够他们吃一天了。

陆小凤当然也不会白吃他的,他负责洗碗、劈柴,有时候还负责烧饭。像陆小凤这么一个浪子,饭烧得居然还不错。

尽管如此,陆小凤仍然觉得过意不去。

所以他每天都在心里说,一旦风波过去,他一定会报答南星,付他这么多日子以来的住宿和伙食钱。

他只敢这么想一想,却不敢说。他怕这样的话说出来,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。

毕竟南星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,从来都坦荡得像山头的明月、清涧里的石子。

除了不聊自己的过去,他实在是个浩然的君子,坦荡的朋友。陆小凤相信,若是在寻常的时候遇上,他也一定会被南星这样的品格吸引,同他交个朋友。

但最近,南星似乎又有了新的秘密。

这几天,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,两天前是未时,昨天是申时,而今天,天已经完全黑透了,南星的人还没有出现。

门外,雨下得可不小。

下这么大的雨,很少人家还会开着门。雨水不仅会溅进屋里,还会被风吹进来,沾湿人的衣角。

陆小凤倚在门前,他的衣服上已星星点点地落上了雨痕。但他仍抱着怀站在那儿,像被什么难题困住了。

他的确在思考问题。

他在想,如果南星还不回来,他能做点什么。

他想到缸里还有一点米,罐子里还有一点醋,窗户下面还挂着一点辣椒。

这三样东西,好像无论怎么组合,都不会形成什么好的结果。

陆小凤笑了,笑得很苦。

他发现自己变了,不知从何时起,竟变成了一个会过日子的管家婆。

人在躲避追杀的时候,好像除了掰着手指头过日子,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。

雨声越来越大。

陆小凤的肚子越来越饿。

可他做饭的念头却越来越小,就快要被他抛到了脑后。因为南星依旧没有回来。

陆小凤很少与人住在一起,他总觉得那样很麻烦。

现在,他已经感觉到这麻烦、体会到这麻烦了。

这个麻烦就是——对方的一举一动,都会抓住你的心。

这的确是个麻烦,很大很大的麻烦。

陆小凤的脑筋一向转得很快,人也一向很沉得住气。可这一刻,他的脑筋突然堵住了,心也猛地揪紧。

南星出现在夜雨里时,陆小凤听到自己长长地舒了口气。

南星这个人,不仅吸引了他的好奇心,还吸引了他别的东西——这一点,恐怕他想不承认都不行。

幸好,他还记得挪开眼睛,装作去欣赏从屋脊上淌下来的水柱。

雨水汇成了线,沿着蓑衣轻轻地滑下来。

南星脱掉蓑衣,衣服仍窄窄地贴在身上。

陆小凤的眼睛亮了,可他偏偏转开头,去观察灯罩里的那簇火焰。

火焰映在他的眼中,他的眼底也像燃着火。

灯火被一双手捧起,摆到了方桌上。

陆小凤的眼睛也跟着这手,落到了桌上的油纸包上。

他眼底的火没有灭,而是变了,由幽暗变得开朗、变得愉快。

因为他已发现,这油纸包里的东西不是别的,而是一只烧鸭。

不仅有烧鸭,还有两叠薄饼,一碟甜酱。

陆小凤本来有一肚子的疑惑,一肚子的问题,但他现在只有一肚子的饥饿。他很快坐了下去,大快朵颐起来。

南星也想坐下去,可他立即就发现,锅里没有饭,壶里没有水,杯中也没有茶。

等他做完这些事情时,又发现陆小凤在盯着自己,而在他转头间,这人却又仿佛吓了一跳,急忙忙躲开了眼睛。

所以他道:“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。”

陆小凤没有说。

他的嘴被烧鸭塞得满满的,实在抽不开身。

他的嘴被塞住,眼睛却没有。而现在,他这双眼睛转来转去,仿佛不知道该看地,还是该看天。

这就像登山,有的人刚到山脚下就望而却步,有的人在山腰上半途而废,有的人明明快到终点,却行百里而半九十,功败垂成。

陆小凤从来不是那种甘愿功败垂成的人,他今天这是怎么了?

南星道:“我今天回来得太晚,是因为我化装混进了镇子上,找了一家钱庄取了点银两。”

他真的伸手摸进了胸口,摸出了一叠银票。

陆小凤只看了一眼,就愣住了。

这些银票,竟然都是一千两一张的。

他想不到南星居然很有钱,更想不到南星居然会主动解释。

只不过,他那刚要涌上来的自作多情还没有成形,就像潮汐一般退了下去——因为他立即就想到了一个新问题。于是他道:“你拿这么多银两,在这小渔村里要怎么花?”

南星一听这话,眉头立刻皱了起来,“你说得对。”他把银票折起来,收进了怀里,“那我明天再想办法去一次,把面额兑成小一些的。”

陆小凤笑了笑,“你是不是故意让我看到,故意让我指出来的?”他叹了口气,“这样你明天就又有理由晚回来,而我又不好多问,你这就叫做一石二鸟。”

南星笑了。他笑得很淡,却很好看。

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——不说,和没到说的时候,完完全全是两码事。

陆小凤盯着他,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跳了起来,跳得快极了。

陆小凤道:“你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我实话吗?”

南星为他添了点茶,又为自己添了点,抿嘴道:“还不是时候。”

陆小凤道:“所以你明天真的还要去?”

南星道:“事情很快就有眉目了,我不能不去。”

陆小凤道:“我可以和你一起去。”

南星瞧着他,“你连钓鱼都不肯去,倒愿意出远门?”

陆小凤道:“就因为知道是出远门,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。”

南星不悦道:“你怕我对付不了幽灵山庄的人?”

陆小凤道:“我怕……”

他忽然顿住,沉默了一会儿,又接了下去,“我怕我说出来你会不高兴。”

南星淡淡道:“我现在也并没有很高兴。”

陆小凤道:“好,我说,”他擦了擦手,又在桌面上拿手指敲了几下,才道:“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。”

南星不解地看着他,似乎弄不懂他好端端地为何突然吟起了诗。

陆小凤又道:“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。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”

南星忍不住道: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
陆小凤也忍不住道:“你难道没发现,这些诗都讲的是同一个道理?”

南星摇头。

这家伙的歪理,只怕天底下除了他自己,谁也猜不透。

陆小凤道:“这道理就是,你等我,我等你,等来等去,很容易就……”他的声音越压越低,人也越凑越近,几乎就要凑到南星的脸上。

最后几个字吐在南星耳边,南星好像吃了一惊,又好像比吃惊还要严重。

他忽然板起了脸。

他好像想说什么,可陆小凤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,就抢着道:“别当真别当真,我只是开个玩笑,开个玩笑而已。”

他究竟是不是开玩笑,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 

再大的雨,也总有停的一天。

再漫长的雨季,也总有过去的时候。

雨季已经快要过去,有些事却丝毫没有“过去”的迹象。

自从那一天起,陆小凤就再也没有和南星说上过三句话以上,似乎南星总是在避着他,躲着他,防着他。

同在一个屋檐下,被人这样对待,这滋味可不好受。若放在平时,陆小凤早就走了,走得无牵无挂,潇潇洒洒。

可现在,他不仅没有走,还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数星星。

他每数一遍,答案都不一样,于是他只有再数。

星星明明灭灭,有时候出现,有时候消失。陆小凤的答案,有时候多一些,有时候少一些。

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事,可他偏偏做了,还做得挺开心。

南星是踏着星光回来的。

今天的他回来得也很晚,只不过他并不是去了镇上,而是去钓鱼。

自从那天起,他钓鱼的时间越来越长,好像家里请了个瘟神,能多晚回来,就多晚回来。

家里当然没有瘟神,只有一个“赌鬼”——陆小凤。

陆小凤之所以知道,是因为他每天都会偷偷跟去,偷偷地在南星身后的树上坐一会儿,偷偷地看他钓鱼。

这件事,岂非比数星星更无聊?

门里的灯光,把陆小凤的人影拉得很长。南星停在门前,停在了他的影子上。

南星的手中没有鱼篓,却有一把剑。

剑身漆黑,剑鞘也漆黑,好像是用上好的玄铁打造的。

陆小凤叹了口气,在心里告诉自己,该来的总是来了。

今天的南星有些不一样。

他的眼睛很亮,他的手很稳,他的人也像黄沙戈壁上,一株星光下的孤松。

他拔剑。

陆小凤忍不住道:“好剑!”

南星道:“像这样的一把好剑,在我手里,也只不过是凡铜废铁。”

说着,他竟然轻轻一抛,将剑抛向了陆小凤。

陆小凤一伸手,剑就被他稳稳抄住。

而此刻,两个人都已不在门前,而在月下。

月辉寂寂。

这样的月光下,没有人能看清对方的脸。

陆小凤却好像已经看清了。

他仿佛忽然之间已看清了很多事。

所以他笑了,笑着道:“你想让我去帮你报仇?”

南星道:“躲避并不是办法,要想真正解决这件事,就只有找出老刀把子。”

陆小凤道:“你已经想到了办法?”

南星点头道:“这个办法就是你。”

陆小凤道:“我?”

南星道:“我一直怀疑老刀把子是你认识的人。”

陆小凤道:“你之前的确说过。”

南星道:“但我之前没有证据。”

陆小凤道:“你现在有了?”

南星点头道:“这个证据就是你。”

陆小凤又道:“我?”

南星道:“你进入幽灵山庄的目的,我之前还不能肯定,但后来,你的行为解释了这一点。”

陆小凤点头道:“我溜了。”

南星道:“但那时我依然不敢肯定,你究竟是真的溜了,还是装作要逃。”

陆小凤道:“难道你还怀疑我是老刀把子安插的眼线?”

南星道:“我必须要小心。”

陆小凤叹道:“你的确够小心的。”

南星道:“你出现在我的门口时,我没法不起疑心。”

陆小凤道:“好在那天晚上你没有给我的碗里下毒!”

南星道:“但这些日子以来,你既没有走,也没有去给老刀把子通风报信。”

陆小凤叹道:“我早该想到,你之所以每天出门,不是另有什么秘密,只不过是在试探我而已。”他又叹了口气,道:“这个试探的结果,你满意了没有?”

南星也叹了口气。

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而是道:“老刀把子认得这柄剑,你把它交给老刀把子,就一定能重新获得他的信任。”

陆小凤瞪起眼睛:“你要我回去?”

南星道:“幽灵山庄的秘密,只有进入幽灵山庄才能知晓。”

陆小凤顿了顿,才道:“这是你的剑?”

南星点头。

陆小凤喃喃道:“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……”

——从幽灵山庄逃脱的是他们两个人,而如果叛逃的人只有一个,另一个就可以说自己是为了追杀叛逃者才离开的。

而这柄剑,正可以当做是陆小凤已经除掉了南星的证明——一个剑客,剑在人在,剑亡人亡。

现在,陆小凤握着这柄剑,却像握着万斤的重担。

他忽然道:“为什么回去的人不是你?”

南星不语。

陆小凤道:“既然我可以装作杀掉了你,你也可以装作杀掉了我。毕竟乌鸦、兔子和诗仙都已经死了,我和你谁回去都是一样。”

南星道:“不一样。”他苦笑着,声音中也有一丝凄凉,“老刀把子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我,他一直都知道,留我在身边,就总有这么一天的。”

陆小凤道:“难道你觉得他就会信任我吗?”

南星道:“他即便不是十成十地信任你,也绝对想不到我会与你联手的。我从没有朋友,也从不和任何人联手。”

陆小凤还想说什么,他却打断他,抢先道:“更何况,这里只有我跟你,既然不可能是我,就只能是你。”

陆小凤摇着头,他发觉自己已无话可说了。

南星又道:“其实早在幽灵山庄中我就已经在注意你,观察你,你的武功、胆识、侠义和应变,都是一等一的。这件事如果还有谁能做成,那个人就一定是你。”

陆小凤苦笑。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,想起了南星在山庄中古怪的眼神,行动时仿若旁观的举动,和为救木道人出手时,他迅捷过人的反应。

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不是什么凤,而是一只苍蝇,一只坠入了蛛网的没头苍蝇。

所以他忍不住苦笑着道:“高帽这东西还是不戴为妙,人一旦戴上了高帽,就再也摘不下来了。”

南星道:“这一切都是我的计划、我的设想,你可以拒绝。”

陆小凤道:“这计划虽算不上完全没有漏洞,但现在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好办法,总不能一辈子藏在这个小渔村里,像个孤魂野鬼似地活着吧?”

南星笑了,笑里有敬佩,有感激,仿佛还有些别的什么,又深、又亮。

陆小凤迎着他的目光,心又忽然跳了起来,跳得快极了。

好在他及时垂下了眼睛,转而举起剑,在手中掂量了几下,道:“这剑有没有名字?”

南星没有说话。

陆小凤笑道:“我知道,你是怕说了这剑的名字,也就等于说出了你的名字,你的过去。”

南星仍没有说话。

陆小凤道:“现在这剑已经是我的了。”

南星微笑道:“是的。”

陆小凤道:“既然是我的剑,我就可以给它取个新名字。”

南星同意,又忍不住好奇道:“你想叫它什么?”

乘着月色,冷锐的剑身宛如澄江一练。剑锋映着陆小凤的眼睛,他的眼里有赞叹,有坚定,仿佛也有些别的什么,又深、又亮。

“我想……”陆小凤将剑收了回去,收进了剑鞘里,“不如,就叫它山芋。”

南星怔住,然后笑起来,笑得很会心。

陆小凤叹着气,声音又低、又轻、又惆怅,道:“因为我一直想不明白,为什么老天总是把能烫掉人手的热山芋抛给我呢?”

 

天一亮,陆小凤就走了,他是背着剑走的。

既然已经决定了计划,就没道理再耽误、再停留。这是陆小凤一贯的原则。

他把剑藏在扁担里,扁担上挑了两筐新鲜的鱼,又戴了个斗笠遮住脸,然后晃晃悠悠地进了城。

他来时是个鱼贩,走时还是个鱼贩。但他自己却知道,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。

经过钱庄时,他看了几眼金字招牌,经过酒馆时,他又看了几眼随风翻飞的酒旗,嗅了嗅烧鸭的香气。

他总是忍不住地想,这些地方南星都来过。

雨季已经过去,天也不像从前那么热了,陆小凤却在出汗。

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——如果这个计划成功,他还能不能再见到南星?

接着,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——如果这个计划失败,南星会不会给他的坟头上柱香?

无论是前一个问题,还是后一个问题,答案都是:不。

一个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,又怎么会给你上香?

一个人你若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,你又如何去找他,和他联络、和他再见面?

茫茫人海,浩浩江湖,两个“陌生人”之间最大的可能,就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。

陆小凤忽然足下运力,掠身而起。

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,非常严重的错误。

 

屋里没有灯。

他早上走的时候,屋里也是没有灯的。白天本就没有点灯的必要,只要打开窗子,光就会洒进来,洒遍整座屋子。

可现在,门窗紧闭,即便有光也洒不进去了。

他走过去,轻轻地叩了叩,就像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做的那样。

没有人应声。

难道南星已经走了?

他把门推开一点点,用两根手指,轻轻地推开。

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现在是副什么样子,一定也会笑出声来——他实在像个贼,笨贼,因为绝没有聪明的贼会在大白天偷东西的。

屋里没有人。难道南星真的走了?

这是最糟糕的结果——南星若已离开了这里,他只怕再也见不到他、找不到他了。

如果他肯仔细想一想,也许也能释然开来——他和南星不过是萍水相逢,既没有很深的感情,也没有很深的了解。

可他仍旧忍不住想他、关心他,甚至为了他,又大老远地从镇子上跑了回来。

他发现自己直到现在还在想着他,还是忘不了他。

——他们之间,虽然没有很深的感情,很深的了解,却已有了一件更为难得的东西。

信赖。

若非信赖,南星又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,他又怎么会愿意再度回到老刀把子身边冒险?

他们既已彼此信赖,感情也好,了解也罢,岂非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?

 

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,是南星。

陆小凤笑了,但他又立即止住笑,而是竖起两根手指,指了指大亮的天光道:“老天有眼,一阵风又把我吹回来了。”

南星一手拿着鱼竿,一手提着鱼篓,似乎刚才是钓鱼去了。

可今天,他的鱼篓里空空如也。

听说人在心乱的时候,是很难钓到鱼的。难道他今天也有些沉不住气,有些心绪不宁?

难道他也在担心陆小凤,想着陆小凤?

可他却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你不该回来的。”

陆小凤道:“嗯。”

南星道:“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?”

陆小凤道:“我想到了一个问题。”

南星道:“什么问题?”

陆小凤道:“我在想,你——的剑。”

他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,把你字拖得很长,是不是也想要看看南星的反应?

可惜南星仍然很镇定,天底下,仿佛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有太过剧烈的反应。

他平淡地道:“我的剑有什么问题吗?”

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,叹了口气道:“老刀把子看见我回去,又看见了这把剑,心情一定很好。”

南星不懂他要说什么。

陆小凤道:“他心情一好,说不定会把这柄剑送给我。”

南星点头道:“如果能有它傍身,在必要时定可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陆小凤瞧着他,道:“可是我不会什么剑法,也从来没练过剑术,这剑就算再好,于我也不过是白搭。”

南星挑起眉,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,“你想学剑?”

“我想,想得要命,”陆小凤笑着道,“就看你肯不肯教了!”

 

南星肯教。

陆小凤很快就发现,南星不仅剑术一流,还是个很好的老师,不但讲解细致,而且十分耐心。

朋友们常说陆小凤聪明绝顶,学什么武功都是一学就会、一点就通,这话简直对极了。才不过三天,陆小凤的剑已经练得有模有样,有板有眼。

可陆小凤的眉头依然蹙得很紧,嘴也抿得很深。当他抿着嘴的时候,两颊上的酒窝也凹了进去,真的深得可以装酒。

因为他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,关于南星的问题。

他本想从南星的剑法和身法中窥得他的武功路数,从而推断他的身份和来历,可如今他却发现,南星的招数里不仅有佛家正宗的禅味,有丐帮绝学的潇洒,有六合帮独门功夫的辛辣,有西域教派的偏邪,更为奇特的是,居然还带了点当年中原第一剑侠金世遗的遗风。

一个人能同时了解这些功夫本就不易,他竟能把这些都融会贯通,为己所用;融合过后,竟又发展出了一种新的武功——他自己的武功。

南星其人,竟就像一个永远也看不清的谜团,当你以为自己已靠近了一步,又总会有新的谜题涌现,将你想要一探究竟的双眼层层迷住,迷得密不透风。

树木葱茏,阳光被密叶挡住,形成了一片闭合的阴凉。

陆小凤躺在阴凉里,南星坐在阴凉中,谁都没有说话。

练剑毕竟是件辛苦事,现在,他们都有些累了,陆小凤甚至快要睡着。

南星阴阴凉凉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,“花自飘零水自流。”

只有真正流浪过的人,才明白这句话的苦意,这诗中的悲凉和萧索。这诗岂非也是他此生的写照?

陆小凤睁开眼,果然看见一些叶子正飘落下来,落到他的身上、脑袋上。它们飘舞的样子就像鸟,又瘦又薄的小鸟。

他捡起一片,捏在指尖转了个圈,也吟出了一句来,“人怕出名猪怕肥。”

这句简直不能算是诗,不仅诗意全无,还大煞风景,甚至有些好笑。但其中的道理却一点也不差,因为——这岂非也是他这一生的写照?

陆小凤这三个字,岂非坏就坏在太有名?

而如今,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陆小凤,他自己也快要忘记自己是陆小凤了,可麻烦依旧没有少,烫手山芋依旧还是抛到了他的手中。

一个人无论是叫陆小凤还是叫赌鬼,都没有关系。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,可以乱取,可以胡改,甚至可以遗忘,但人,却永远是无可替代的人。

陆小凤深深叹息,他已经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,他只希望南星也能明白。

——一个人,无论是叫南星还是叫北星,人却也是不会变的。

——一个人,可以隐藏自己的名字,隐藏自己伤心的过去,可无法隐藏闪光的人格。

而名字真正的用处,只不过在于用来“记住”而已:被在乎他的人记住。

——一个人,只要世上还有人记得他、牵挂他,他就不会真的死去。

活在别人心里的人,才是真正活着的人。

他与南星,是不是也已活在彼此的心里?

“人怕出名猪怕肥。”

这是一句实话,也是一句笑话。

南星没有笑,他已经习惯了陆小凤的玩笑话。况且,他已经能从陆小凤似笑非笑的囫囵话里品出一些苦意。

流浪江湖的人,岂非本就有些相同之处,本就是同病相怜的天涯沦落人?

正当他们抒发感慨、品味人生、切磋笑话的时候,危险正在逐步地靠近。

一条蟒蛇,吐着猩红的信子,正蜿蜒而来。

它来得并不快,也不急,所以也没有一丝声响。

它身上是红的绿的斑点,正从红的绿的草地里游过来。若被这样一条蛇咬住,就算不死,也难免落个半残。

蟒蛇越靠越近,突然一腾而起,向陆小凤盯了过来!

它并不是故意要选陆小凤的,只不过陆小凤靠它更近,躺着的姿态目标也更大,袭击也更容易。

一代大侠陆小凤,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,死在一条蟒蛇的毒牙之下?

他若真的现在就死,坟头岂非写的也是“赌鬼”,而不是“陆小凤”?

这岂不是一件大大的悲剧?

 

悲剧发生了。

发生悲剧的并不是陆小凤,也不是赌鬼。

当然也不是南星。

——而是那条蛇,那条身子比陆小凤的胳膊还粗的蟒蛇。

千钧一发之际,陆小凤救了自己——他的两根手指救了他。

世上绝没有一双手能有如此惊人的指力,也绝不再有旁的两根手指能出手如此迅急、如此精准。

南星愣住了。他在看。

他在看陆小凤的手。

他看的不是陆小凤的两根手指,而是他的手掌。

千钧一发之际,陆小凤不仅出手,还在百忙之中并指为掌,不忘隐藏自己的独家武功。

蛇没有被夹住,而是被拍开了。

——灵犀一指不仅是一种招式,更是一种感觉,面对危险时候最为奇妙的那种直觉。

被夹住的蛇,最多只是不能动;而被掌力拍中的蛇,已经是条死蛇。

对于蛇来说,这无疑是件悲剧。

蟒蛇落在地上,已经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。陆小凤的汗这才流下来,冷冰冰的冷汗。

直觉虽然救了他,他自己也很后怕。

南星的人已经站了起来,道:“回去吧。”

他走得很快,也很突然。

他是不是也有些后怕?

 

陆小凤的剑越练越精,陆小凤烧鱼的手艺也越来越好。

鱼被端上桌的时候,陆小凤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,得意地笑。他只希望南星能赶快来尝一口,赶快夸一夸他。

南星尝了一口,浅尝辄止。他今天的确有话要说。

所以他开口道:“我有话要和你说。”

陆小凤盯着他,没有作声。

他已经预感到,无论接下来南星要说什么,无疑都和这盘鱼毫无关系。

所以他苦笑着道:“能不能不说?”

南星垂着眼睛,道:“不能。”

陆小凤道: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。”他的筷子放回了桌上,他的人也靠上了椅背,深深吸了口气,“你要赶我走,对吗?”

南星轻轻咳嗽了两声,算作回答。

陆小凤瞧着他,忽然发觉这个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冷淡,他也会尴尬,也会感到理亏、感到过意不去。

这个发现令他的心情重又轻松了起来,他叹了口气,轻描淡写地道:“我可以走,反正我早晚都要走的,这件事也早晚都要做的。”

南星点点头。

陆小凤道:“我每晚走一天,江湖上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在幽灵山庄手中,死在老刀把子的手上。”

南星仍在点头,脸色已变得凝重。

陆小凤道:“所以我明天一早就走。”

南星没有说话。

过了很久,他才幽幽道:“明天或许有雨。”

陆小凤凝视着他,似乎在等他说下去,说出一句挽留的话。

莫非他已忘了,即便南星真的挽留,他也是一定要走,且非走不可的?

南星并没有挽留。

他只是走到窗畔,望着天边的阴云,道:“带上伞吧。”

窗外,虫鸣凄凄。

夏天过去了,秋天就会到来。秋风秋雨愁杀人,初秋的离别也总是令人怅惘。

陆小凤是个浪子。

流浪也是种疾病,就像是癌症一样,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,想染上这种病也同样不容易。

现在,陆小凤又踏上了流浪的路。

据说陆小凤刚十几岁就离开了家,家的滋味,想必他早已忘却,家的牵挂,想必他也早已放下。

而此刻,他忽然有了种强烈的感觉——他在“出发”。

所谓出发的意思,就是从家的起点,去往犹未可知的地方。

这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,这间横竖不过几尺宽的小屋子,竟不知从何时起,悄然占据了他心中那个像“家”的地方。他很想在这里停下来,住下来,留下来。

但是不行。他必须走。

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,那些他仿佛生来就怎么管也管不完的事——闲事。

说是闲事,就是与己无关、可以袖手旁观,但陆小凤偏偏要管,而且一管就总要管到底。这一切,只因为他是陆小凤,四条眉毛的陆小凤!

江湖人,终点永远都只有一个——死。

江湖人在何处倒下去,何处就是他的坟墓、他的终点。

陆小凤知道,除非是死,否则什么也不能让他停下来。家也不能。小渔村也不能。

南星,也不能。

 

浪子总多情,多情的陆小凤却什么也没有多说,什么也没有多问。

他告诉南星,自己在他的枕头里面藏了封信,等他走了,就可以拆开来看。

当然,要是不愿意看也没关系,大可以合着信封,丢进灶炉里头烧掉。

秋雨落,秋风起,秋意已渐渐浓了。

南星站在秋树下,轻轻拆开信封。

他还以为信上会是那个“赌鬼”自报家门的大名。

哪有什么大名——事实上,那儿压根一个字也没有,就连半个字也没有。只有银票。

一叠厚厚的银票,足够付这整个夏天的住宿钱了。

南星看着这叠银票,看了很久,很久。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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