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一)
陆小凤当然没有忘。
当年丁晓天、孙长月、龚清晖三个异姓兄弟,不知经历多少生死,才创立了现在的晓月山庄。
最了不起的是,晓月山庄不仅没有在二十载光阴中褪色,如今还更加蒸蒸日上。
世人都不服老,因为若要五十岁的人还有二十岁时候的想法,本就是很容易的事。
而要让五十岁人依旧保有不减当年的魄力,却是极难。因为这不仅需要异常旺盛的精力,还需时刻保持旁人难以理解的警惕和清醒。
将军怕老,英雄怕暖饱。
所幸不论是老庄主丁晓天还是现在的庄主孙长月,老和暖饱都没能让他们改变。
一朝酒醒,晓风残月。
多少年风雨屹立的“晓月山庄”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
街面已渐渐热闹了起来。
街很长,所以街两旁做生意的叫卖声重重叠叠,很有种过日子人才有的生气。
陆小凤很羡慕这样的人。
人会如此羡慕一种人,是不是因为他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这种人?
卖早点的是一对乡下小夫妻,虽然一直不停地拌嘴,但妻子煮馄饨的时候,丈夫就包馅儿,妻子蒸年糕,丈夫就端笼屉。
馄饨在滚水里跳动时,年糕也散发出了的热腾腾的香气,两个人的架也还是没有吵完。
世上过日子的人都是这个样子,辛劳忙碌,又充满琐碎的快乐。
这就是“家”。
这就是一个“家”大概的模样。
陆小凤的脸上全无表情,心却被什么笼罩着。
他是不是也曾有过一段与“家”相似的时光?
他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个“家”里的人?
那个人现在又在哪儿?
所以他走。
走得很快。
他好像沉浸在疑团里,又仿佛沉浸在别的什么中。
他不说话时,高鹤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。
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出了一段路,走到了艳红楼。
现在是早晨,没有人走进去,只有人往外出。
走出来的人,难免脚步虚浮,眼神空洞而又疲倦,好像还带着种狂喜。
高鹤想问“想不想进去喝一杯?”,刚要开口,就发现陆小凤忽然大步走了上去。
他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领,大喝道:“你既然有老婆孩子,为什么还出来嫖妓?”
那人吓了一跳,但毕竟喝了酒,就算没什么胆气,也还有点酒气。
所以他也大声道:“你算什么东西?胆敢来教训老子?”
他还想伸手,可他的手刚举起来,肚子上就挨了一记拳头。
紧接着天旋地转,整个人忽然就被摔在了地上。
他趴在地上,“哇”地一声,把这一夜的好酒全都吐了出来。
他发现这个人不仅是个疯子,还是个不好惹的疯子!
所以他一边呕吐一边求饶:“好汉饶命……好汉放过小的……小的再也不敢了……”
“你现在就回家去,向老婆孩子认错,跪求他们的原谅,如果他们不原谅你,我就杀你!”
现在他总算知道,这不仅是个不好惹的疯子,更是个爱管闲事的疯子!
这人吓得连连称是,声泪俱下赌咒发誓。
他走的时候也不敢走大路,拐进一条小巷子溜了。
“刚才你要说什么?”陆小凤忽然已经回来,回到高鹤面前。
“没什么,”高鹤道,“什么也没有。”
他望着那人逃走的方向,又实在忍不住道:“他以后难道就真的不会再嫖妓了?”
陆小凤道:“我不知道!”
高鹤失笑道:“那你又为什么非要去管?”
陆小凤道:“因为我高兴。”
高鹤沉默良久,忽然冷笑道:“虽然我一直在拍你的马屁,但也不得不承认,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有点喜欢你了。”
陆小凤笑了笑,笑里却有些苦!
高鹤道:“所以,我决定将这个秘密告诉你!”
陆小凤却道:“等一等。”
高鹤只好等了一等。
一个人若是一下子知道太多秘密,就像一下子吃进太多的饭。
饭吃得多会胃痛。
秘密知道得多会头痛。
为什么这些人总喜欢把秘密告诉陆小凤?
难道他们没有发觉陆小凤已经够头痛的了?
高鹤小心翼翼道:“你不愿意知道?”
陆小凤道:“这得看情况。”
他苦笑着道:“看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。”
高鹤道:“就这一个,再也没有了!”
陆小凤道:“再也没有了?”
高鹤立即点头。
陆小凤叹了口气。
叹气的意思有很多种,现在的意思好像就是默许。
高鹤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跟了郭堂主多少年?”
他自己却又说了下去,“十三年。这十三年中,定云堂的势力也逐渐扩大,逐步做到了今天这个局面。就连定云镖局如今的四大干将,也都是我亲自替堂主选拔的。”
定云堂从一个小帮派发展成为关中第一帮,财富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珠光宝气阁,这样的成绩绝非是一朝一夕得来的。
郭定云每一分成就里,恐怕都至少有半分和高鹤有关!
莫非这里面隐藏着功高盖主、亲佞远贤之类的恩怨?
这种故事陆小凤听得很多,但他实在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在周围人身上。
谁知高鹤话锋一转,沉声道:“但我万万没有想到,这四人中居然出了奸细!”
陆小凤怔了怔,道: “你刚才故意把我拉开,就是为了防备这个奸细?”
高鹤点头。
要证明有奸细,就必须摆出证据。
证据就是高鹤自己。
“为了掩人耳目,我们特地备好几口镖箱,每一口都用石头装满,做出运银子的样子。也就是说,在这二十多口箱子里,只有一口装着丁莺。”
“丁莺的三餐饮食每天都由龚子雀亲自负责,为了方便龚子雀照顾丁莺,我们在装她的箱子上做了独特的标记。这件事,除却龚子雀外,我只交代了他们四人知道。”
“这本就是一趟暗镖,所以他们四人只知这趟镖运的是人,却丝毫不了解这人的样貌或身份。这也是丁莺和龚子雀特意嘱咐的。”
这样看来,这计划本身已近完美,本应不会有意外。
可意外还是发生了。
“厉南星劫镖的时候就像开了天眼,那么多口箱子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,偏偏就抢了丁莺那一口!”
高鹤终于说出了煎熬他多日的想法:“若没有人事先透露给他们这件事,他们又怎么可能得手得如此顺利?”
陆小凤同意。
他虽然极不愿意听到有关厉南星的坏消息,却也不得不听,不得不想,更不得不同意。
这本就是个很简单的事,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。
所以他替高鹤说了下去,“你认为,在吴眠云、罗卧月、李漱石和霍枕流之中,一定有一个是奸细?”
高鹤道:“霍枕流身受重伤,如今也是生死不明,说他是奸细自然没有道理;再者……”
他忽然闭上嘴。
陆小凤瞧着他,微笑道:“看来你已经有了最怀疑的人。”
高鹤道:“但我还没有证据。”
因为没有证据,所以他并不愿意说出那个人的名字。
他做事一贯沉着,没有证据的事就绝不能信口胡说。这不仅会误导别人,更会误导他自己。
看来郭定云之所以对高鹤如此倚重,也确实有他的道理。
这时,忽听一阵仓皇的喊声道——“有人杀人啦!”
回头看去,街口果然有一户浓烟冒出,依稀还听见刀兵声响,高鹤道:“不好……”
陆小凤脸色变了变,立即飞身而起。
太阳已完全升起来了!
火焰在光天化日下伸出邪恶的爪牙。
着火的正是那家酒馆。
有人放火。
有人杀人。
陆小凤一冲进去,就看到了李漱石倒下。
他的人往下倒,焚烧的桌子椅子也裹着火舌往下倒。
陆小凤伸手把人捞住,正想往外“扔”。
有人不让他扔。
一个用刀的人。
陆小凤手上有人,只好用腿。
刀退。
陆小凤再次转身要走。
有人不让他走。
一个用扇子的人。
陆小凤手上有人,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对手。
他忽然很恨。
恨自己没有第三只手!
罗卧月也用扇子。
扇子距离陆小凤鼻尖不足三寸时,突然栽了个跟头。
人撞人就会栽跟头,扇子撞扇子也一样。
罗卧月的人已到了。
扇子相见,分外眼红。
——浓烟熏眼,谁的眼不红?
罗卧月果然轻功了得,一面力敌,一面还能说话。
他哑着嗓子说:“吴老大那边有三个!”
吴老大就是吴眠云。吴眠云是四大干将之首,本就是另外三位的老大。
陆小凤急。
却没有慌。
因为他已看到浓烟中依稀闪动寒光——好亮的枪!
他突然很想看看高鹤的“镇北十三刺”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可怕。
可惜只能想一想。
因为又有人拦住了他。
火光中,他再次见到了一双眼睛。
清如甘泉的眼睛。
梦里的眼睛。
陆小凤慌。
却没有乱。
酒馆的门口聚满了人。衙门的人已经到了,但不敢进来。
江湖人的事,他们有时候也偶尔管一管,但大多数时候都看不见。
不是不管,是看不见。
所以他们站在门口,看不见杀人,只看见失火。
他们救火。
陆小凤一运力,终于把人扔了出去,扔给了救火的衙役。
几个衙役立即去抢。
火场里抢下人,可是极大的功劳。
李漱石如果知道自己被一群衙役这样看待,一定气得发疯——幸好他不知道。
这一瞬间,衙役们是高兴的。
还有一个人更高兴。
陆小凤。
陆小凤见到了厉南星,怎能不高兴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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