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八)
窗外夜沉沉。
雾也沉沉。
一个人在窗前读书。
一个人在灯下缝补。
缝补的人道:“好像已是二更了。”
读书的人望了望窗外,也点点头。
缝补的人道:“他们怎么还没回来?”
读书的人道:“不要急。”
缝补的人道,“你以为我是着急?”
他笑了笑,才道:“我并不着急,只是有点不放心。”
他又笑了笑,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,那群人里最难对付的是谁?”
读书的人终于将书放下,转头道:“当然是金逐流。”
缝补的人道:“金逐流七岁就习武,轻功和剑法俱有所成,年纪轻轻,就得了他老子金世遗的真传,确实不能小看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不过他十八岁之前一直与爹娘生活在孤岛上,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,这样又怎能成大器?”
读书的人点了点头,“武功这种东西,若是没有对手,无论怎么练都难成气候。”
缝补的人微笑道:“一柄剑若是没有喂过仇人的血,又怎能算是好剑。”
读书的人想了想,又道:“难道是史红英?”
缝补的人道:“史红英的弱点更大。”
读书的人道:“哦?”
缝补的人道:“她一身武功都是其兄史白都所教,自然是邪里邪气,招招不饶人的。”
读书的人道:“史白都出手一向阴狠毒辣,据说他曾一掌就几乎要了金逐流的命!”
缝补的人道:“不错,可惜这种武功到了史红英身上,就变得一文不值了!”
读书的人皱眉道:“为什么?”
缝补的人道:“因为她一身邪派武功,自己却不愿承认,不仅非要行侠仗义,还妄图把本就鱼龙混杂的六合帮变成一个规矩的正道门派。”
读书的人叹了口气,“所以六合帮已今不比昔,史红英的武功也只能算二三流水准了。”
缝补的人道:“不错。”
读书的人道:“所以你指的强敌也不是她。”
缝补的人道:“绝不是她。”
读书的人道:“那究竟是谁?”
这时,一个声音忽然从窗外飘进来道:“还有谁,自然是董十三娘了!”
读书的人脸色一变,一柄折扇已笔直打了出去。
缝补的人仍然笑着,但他手上的布屏已展开,足足有三丈宽的袖浪忽然拂出,再拢入时,已成了一个球。
劈裂布球的,偏偏正是那把折扇。
球里的人大笑道:“老二老三,你们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?”
孟三笑道:“是你!”
焦二收回折扇,只是皱眉道:“奉四,你怎么回来了?”
奉四道:“李老大不让我跟着,我就只好回来。”
焦二冷冷道:“李老大若让你死,你也去死吗?”
奉四怔了怔,道:“难道李老大让你死,你敢不死吗?”
孟三这时道:“呸呸,什么死不死的!”他笑着道:“你为何觉得董十三娘最难对付?”
奉四道:“董十三娘这个人,七年前就坐上了六合帮堂主之位,不仅成为史白都的左膀右臂,还是六合帮四大香主中最年轻的一位。”
焦二冷笑道:“可惜史白都还有个妹妹,否则这帮主之位未必会到史红英手中!”
孟三这时道:“你错了。”
焦二道:“哪里错了?”
孟三道:“‘可惜’错了。”他仍细细缝补着自己的袖子,一面道:“一个人若有极高的权力,就难免无法继续潜心练武了,更何况六合帮正值新旧更替时期,正需要投入极大的精力。所以我说,这件事对于董十三娘来说,不仅不可惜,说不定还是一件幸事。”
奉四瞧着他,这时道:“你好像在说你自己。”
孟三道:“我自己?”
奉四道:“师父若将小龙头的位子传给了你,你岂非也就没有练成‘霓裳布衣’的机会了?”
孟三道:“现在我也没有练成。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,“不知道为什么,我练到第七层的时候就觉得运劲无法自如,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,许是天资不足吧。”
焦二这时道:“李老大怎么还不回来?会不会遇上了麻烦?”
奉四笑道:“金逐流,史红英,董十三娘,就算他们三个人加起来,也比不上一个李老大,你还担心什么?”
据说叫小凤的人运气都比较好。
陆小凤的运气的确好极了。
趁这对峙的片刻,他已将毒逼至指尖,随血和汗流了出来。
这件事连他自己也没想到。
所以他笑了,笑得几许欢喜、几许焦急。
他欢喜,是因为焦急;他焦急,是因为欢喜。
所以他更快!
他步缕生风,轻如飞叶,三纵三跃就“溜”到了那人影面前。
“他”显然也没有料到他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复原。
“他”甚至还来不及动。
“他”甚至还来不及退。
“他”只有站定。
好轻的人影。
好清的人面。
人在月下。
影在花前。
陆小凤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因为他已觉察到“他”的不同。
“他”的人形、人面、甚至脚步声,全与记忆重合得分毫不差。
——但他却知道“他”已完全不是那个人了。
这想法太过古怪、太过疯狂;或许这根本不是一种想法、或许这只是一种奇异的感觉!——这就是陆小凤今晚的第二件幸运了。
——凭着这点“感觉”,陆小凤急退。
一蓬银针果然在这片刻间飞出。
这针细若雨,轻若云,疾如电,冷如月。
云月之间,没有退路!
陆小凤已不能退。
陆小凤不能退,更不能死。
在这白驹一隙,陆小凤只做了一件事。
他睡。
睡的意思就是仰躺在地。
地不比天。
天是空的,地绝不是。
何况正值残秋。
残秋的地上,是枯草,是荒木,是残花,是败柳。
陆小凤的人忽然收缩,变得比败柳还细、比残花还小、比荒木还矮、比枯草还薄。
枯草盖住了他。
荒木掩住了他。
残花遮住了他。
败柳护住了他。
针尖虽如芒,落在这样的地上,也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
陆小凤得了便宜,又立即腾起。
因为躺下也有缺点。致命的缺点。
人躺着的时候,难免太宽、太长、太大。
换句话说,就是破绽太多。
——简直处处是破绽。
所以这个法子,纵是陆小凤,交手时也至多用一次。
所以“他”果然发出第二招,在陆小凤腾身之前!
这一招“他”击中陆小凤没有?
——还没有。
因为“躺下”还有一个优点。救命的优点。
“躺”的时候,背有靠山,以土石做后盾,借力足矣。
所以陆小凤借力一拍,顿然飞沙走石、直迷人眼。陆小凤的人也迅速弹起、纵跃空中。
天不比地。
地是实的。天绝不是。
陆小凤这一跃,足足高三四丈。
三四丈的高度,纵不能摘星,至少也能“避其锋芒”了。
俯仰之间,已见真章。
遇到难缠的对手,“他”只有走。
——“他”只想陆小凤放他走。
陆小凤会不会?
“他”还不及“想”,陆小凤的人已回来了。
他刚被掌风逼飞了出去,如今又似一阵风刮了回来。
“他”掌风又至。
这一招,是屡试不爽的好招式。但对陆小凤却不灵。
陆小凤这个人虽然有时候笨得像头驴,在学武功这方面,却偏偏绝顶聪明。
万万想不到这一招正是陆小凤曾师从于“他”的唯一一招。这又是陆小凤今晚的第三件幸运。
——“他”自然想不到的。
——如今的“他”,又能“想”到什么?
——如今的“他”,究竟还能不能“想”?
刀是不必“想”的。
刀不必知,只管行。
刀行处,锋芒尽露,来势汹汹,雷厉风行。
“风”吹地,陆小凤便倒地;“风”动叶,陆小凤便上天;“风”拂面,陆小凤便立在人前。
“他”转身。
“他”收刀便走。
面前是一片月光。
地上是一片月影。
人在影中。
陆小凤不知何时已追了上来,人又到了“他”面前。
“他”只有立住。
“他”不动的同时,陆小凤也不动了。
陆小凤微笑地望着他。
陆小凤无奈地望着他。
陆小凤忧虑地望着他。
“他”发觉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,好似——
不似电,电太厉;不似剑,剑太锋;不似雪,雪太轻;不似潭,潭太静……
“他”想不出。
索性,“他”只有回以微笑,回以无奈,回以忧虑。
陆小凤果然怔了怔,一时间,竟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,甚至已经伸出了手,甚至他的手已几乎就要触到“他”的头发。
于是“他”赶在陆小凤靠近之前,说了第一句话。
这句话甚至根本不能算是一句话,因为这话只有两个字。
但这两个字,不仅让陆小凤收回了手,还让他变了脸色。
这两个字是——“是你。”
陆小凤又一笑,笑得令人心碎。
这时,忽闻一个尖声悚然道:“陆小凤小心,他已不是——”
陆小凤没有听下去,因为转神间后颈已被人一掌劈下。
这一掌不足以要他的命,只是把他劈晕了而已。
这又是他今晚的第四件幸运了。
夜已三更。
夜色中,一个人影穿梁越脊,匆匆疾行。
风清月明,清晖一路直至江边。
他行得越疾,江上的水雾也涌来得越快。
他的双目却越来越清明。
木桩藏于水中,桩头正在水面下三寸处。他足下松风,正不偏不倚地踏在桩头上。
水纹澹澹,水雾连绵,远远看去就好似一片飞行在水月之间的利刃。
人动月动,月至江心。
一叶扁舟正在江心处缓缓飘摇。
夜凉如水,烟波如雾。他深吸一口气,就自舟尾钻了进去。
舟中有人,人在灯下。
奉四正抱着一串佛珠,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,一听声响,立即蹿了起来。
他道:“还没睡?”
奉四不答反问道:“没得手?”
他皱起眉,“料到了?”
奉四道:“看得出。”
他沉默。
奉四道:“是董十三娘太难对付?”
他摇头。
奉四又道:“是金逐流?”
他亦摇头。
奉四疑惑了,道:“难不成是史红英?”
他还摇头。
他想了想,终于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陆小凤?”
奉四仔细想了想,一面道:“陆小凤?没有,没听过。”
奉四顿了顿,问道:“你为什么问这个?”
他道:“因为,因为我不是他的对手!”
奉四瞧着他,知道他还有话要说,便道:“还有呢?”
他道:“这个陆小凤,他,他好像认识我。”
苦恼,烦躁,和狐疑,突然一股脑地、强烈地出现在他脸上,他道:“他与我缠斗,却不伤我,所以我想,那个人,怕是与我有很亲近的关系,尤其是他看我的眼神,就像,就像……”
奉四道:“像什么?”
他道:“像看贼!”
贼的意思,就是偷东西的人!难道他曾偷过“那个人”什么?
偷功,偷命,还是偷心?
他连认都不认识“那个人”,又怎么会偷过他?
奉四也沉默了。
他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
奉四犹豫着道:“因为我忽然……我忽然想到一点事。”
他道:“什么事?”
奉四眉头紧锁着,忽又抬起头,抓住他的手说:“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究竟是谁?”他怕这话教人摸不着头脑,又连忙补充道:“或许,我并不是奉四,你也不是李老大,也或许,我们还有另一个名字,另一个身份……”
奉四说着,自己也打了个寒噤。
这时一个声音冷冷道:“你们行动落空,居然还有闲工夫在这儿聊天?”
只见焦二拎着壶酒走进来,皱着眉看他们,“你们睡不着,难道是因为没有热酒?”
热酒是刚烫好的,一口吞下肚,顿觉精神奕奕,百骸舒畅。
一杯酒喝完,他便趁暖躺了下去。
但他还是想不通。
他发觉只要一想起“那个人”,心就会跳得很快。
但没用多久他就忘记了这件事。
彻彻底底地忘记了这件事,完完全全地忘记了“那个人”。
——他觉得很疲倦,仿佛有种神秘的睡意正沿着脊椎慢慢往上爬,他拼命想睁大眼睛,但那个东西似已渐渐爬上他的肩,渐渐爬上他的头,渐渐爬上他的眼睛……
然后他就睡着了。很熟很熟地睡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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