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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五)
“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?”
厉南星的人站在雾中,阑珊的一点灯影照亮了他的脸。
他却看不清陆小凤。
在这样的灯影中、如此的雾色里,想看清一个人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
于是厉南星叹息。
温柔的雾沾湿了他的眼睛,看起来也仿佛充满了感情。
厉南星一向话不太多的,他现在想说什么?
光的相反是黑暗。陆小凤在黑暗中。他想说话,又忍住。
厉南星却好像能看见他的表情,能明白他的意思。
这世上总是有一些奇妙的事,总有一些奇妙的感应。
所以陆小凤只有回答。
他的回答也是一个问题。
“我想问你的是,你明明记得我,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厉南星无奈一笑,“怎样才算记得一个人?”
他自己又将答案说了出来,“记得一个名字,并不等同于记得一个人。”
陆小凤道:“在你心里,这三个名字难道就都是名字而已?”
名字真的有那么重要?
他关心的究竟是这三个名字,还是那第三个名字?
李老大,焦二,孟三,奉四,陈五,赵六。
六个名字,但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名字。
这只能说是一种代号而已。
西方魔教的人,岂非一向都是用代号行事的?
丁逸变成了奉四,冯烟变成了孟三,厉南星也变成了李老大。
他们此行好像是为了杀人。
但杀人绝不是最后的目的。
杀人只能是手段。
那么杀人背后,究竟藏着怎样的阴谋?
高鹤正想问一问。
高鹤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陈五说自己叫陈五。
赵六说自己叫赵六。
高鹤道:“那这个焦二呢?”
陈五道:“我们一向都听焦二的。”
高鹤道:“究竟李老大是老大,还是焦二是老大?”
赵六道:“焦二说李老大是老大,让我们都听李老大的。”
高鹤道:“你是说,突然有一天,李老大就成了你们的老大,连焦二也愿意听他的?”
陈五道:“不仅我们,还有新来的孟三和奉四,我们都听李老大的。”
这种事叫人如何相信?
屋子里的空气并不好,陈五和赵六又需要医治。
高鹤只有走出来,又不敢走得太远。
这时罗卧月道:“这样是不是对他们太客气了?”
李漱石道:“总是有人敬酒不吃总爱吃罚酒的!”
高鹤却沉默。
他一向不算是个心很软的人。
只不过现在这种情形,活口永远比死人有用。
这个道理他懂,陈五和赵六想必也明白。
所以他们不说,高鹤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。
“焦二,孟三,奉四,陈五,赵六,他们都是我的伙伴。”
“但你却只写了焦二的名字。”
“金逐流,史红英,晓看红,野径云,陆小凤,都是我的仇人。”
“但你却只写了陆小凤的名字。”
“不管你相不相信,”厉南星喃喃道,“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。”
想不通就不想,这是陆小凤的一贯作风。
所以他微笑着道:“你为什么不睡一觉,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?”
厉南星道:“有别人看着我的时候,我总是睡不着的。”
陆小凤道:“你以为我会看着你?”
他笑了笑,“你睡你的觉,我就在屋顶上看星星。”
厉南星冷冷道:“这和看着我有什么区别?”
陆小凤道:“当然不一样。”
他淡淡道:“我只管有没有人进去,至于里面的人要不要出来,什么时候出来,我都看不见。”
厉南星道:“你是说,你肯放我走?”
陆小凤道:“我放你走,你也会跟着我,找机会杀我,是不是?”
厉南星沉默。
陆小凤的心又揪紧。
但他只是淡淡一笑,道:“所以我又何必做坏人呢?”
厉南星道:“听说陆小凤有绝顶聪明的头脑,和绝顶难缠的脾气。”
陆小凤心中一动,道:“原来你还打听过我。”
厉南星道:“我虽然不记得,但也还知道自己想不明白的时候也可以问问别人。”
陆小凤忍不住问道:“你还打听到我些什么?”
厉南星道:“你好像是个很喜欢享受的人,喜欢奢侈,喜欢刺激,还有数不清的红粉知己。”
陆小凤苦笑!
他情愿刚才什么也没问。
厉南星却道:“但你现在看来却……”
如今的陆小凤,孑然落寞,既无美酒,也无美人,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倒霉蛋而已。
陆小凤道:“每个人都有倒霉的时候。”
他终于把目光移开,望着不知流向何方的溪水,道:“但我有一种感觉,我倒霉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。”
高鹤的人站在月下,负手而立。
罗刹牌就在他手中,在他袖里。
这种玉牌在西方魔教中,除了教主之外,就只有六大高手才有。
难道焦二就是魔教六大高手之一?
西方魔教的人到中原来,究竟想干什么?
如果厉南星背后是西方魔教在搞鬼,他们又为何和定云堂过不去,非要劫镖不可呢?
于是他问:“你们有没有听说过,西方魔教有一种能控制人心神的魔功?”
这种匪夷所思的传说由来已久,罗卧月和李漱石显然也听说过一些。
罗卧月忍不住道:“这种事难道真的存在?”
李漱石道:“莫非厉南星,丁逸,和冯烟,都是这样被控制的?”
高鹤叹道:“如果真是这样,事情倒简单了许多。”
高鹤在加入定云堂之前,有过一段神秘的经历。
虽然罗卧月和李漱石对这一段事迹都不甚了解,但对高鹤的见识他们一向都很佩服。
“传闻这种魔功和毒蛊相似,下毒人把母蛊下在自己身上,把子蛊种在想要控制的人身上。”
母蛊下令,子蛊听令,苗疆一些偏门武功中确实有这样的手法。
罗卧月道:“如果厉南星、丁逸、冯烟他们三人都是被下了子蛊,那么母蛊又是谁?”
李漱石这时道:“难道是……”
高鹤道:“你想说是谁?”
李漱石顿了顿,道:“你们记不记得,厉南星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?”
火海中,浓烟里,陆小凤刚想出手,厉南星却忽然晕了过去。
罗卧月道:“他晕倒前好像,好像房梁塌了。”
李漱石道:“还有呢?”
罗卧月道:“另外那几个杀手逃了。”
李漱石道:“也不是这一件。”
罗卧月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高鹤沉声道:“你是不是想说,焦二死了?”
李漱石道:“如果焦二是母蛊,他死了之后,厉南星昏了过去,孟三奉四虽然逃脱,想必还没逃多远就也昏过去了,所以轻易就被人杀死,这一切是不是都说得通了?”
母蛊死亡,子蛊反噬,这种事虽然离奇,但也颇有道理。
高鹤道:“的确说得通。不过另一件事却说不通了。”
李漱石道:“什么事?”
高鹤盯着他道:“我想不通的是,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变聪明了?”
李漱石道:“莫忘记我和吴老大差点死在了焦二手里。”
他又叹了口气,才喃喃道:“人死里逃生了以后,总会变得聪明一些的。”
幽谷的深处有清溪。
清溪岸旁的林子深处,有个用竹子搭成的屋子。
这地方本就清幽极了,也秘密极了。
这是董十三娘带他们来的。一个人心中的秘密太多,总难免烦恼也会太多。
不能和人倾诉的时候,她索性就和幽谷倾诉,和花木倾诉,和天地倾诉。
“没想到你还很有诗意。”
“我只不过也得想法子活下去而已。”
说完这句话,董十三娘就已走了。
她在出城的岔路上等待,为的就是把他们安顿在安全的地方。
六合帮人多眼杂,这里却一点人烟也没有。
没有人的地方,也就没有诡计,没有阴谋,没有麻烦。
若能在这里住下来,岂非也算一种神仙般的日子?
可惜陆小凤不是神仙。
神仙绝不会像他这样忧愁的。
“是不是你蛊惑我解散了天魔教?”
“是不是你害死了阳浩和贺大娘?”
“是不是你逼我毁了百毒真经?”
“这些事都和你脱不了干系,难道你还不是我的仇人?”
这些问题陆小凤都没有回答。
他几乎想跳起来,大声说出自己的冤屈。但他又立即在心里告诫自己,千万千万不要生气。
——他究竟是生厉南星的气,还是他自己的?
所以他只有深深地叹一口气,把这口气从肚子里吐出去。
叹息吐入空气,也化作了一团迷雾。
厉南星不知在想些什么,居然也陷入了宁静。
那些问题问出口后,他既没有生气,也没有追问,更没有向陆小凤出手。
他们两个人,竟都沉默着,胶着在一种奇怪的气氛里。
他们岂非本来就是很有相似之处的两个人?
厉南星在石头上坐下来。
陆小凤也只好坐下来,随手捡起了一片落叶。
水波翻着如星的亮点,山谷也幽静得仿佛陷入了沉睡。
这样的风光,总能很容易让人忽然想起很多往事。
往事太多,感慨万千。
感慨积压在心里,就会变成诗句,从心河流淌出来。
陆小凤真就吟咏了起来。
他唱道:“君不行兮夷犹,蹇谁留兮中洲。余遥渺兮宜修,沛吾乘兮桂舟。”
他只唱了四句,就停了下来。
他一向不算个很饱学的人。
他之所以背得出这几句,只不过是有人在他耳边吟诵过太多次罢了。
人生总是这样子的。
有时想记得的事记不起,有时想忘记的事却忘不掉。
“令沅湘兮无波,使江水兮安流。望夫君兮未来,吹参差兮谁思。”
唱下去的人自然不是陆小凤。
不是厉南星,还能是谁呢?
陆小凤笑了笑,“这倒是我第一次听你吟这几句。”
厉南星深深吸了口气,才道:“其实我能感觉到,每次碰见你,你都很放松。”
仇人相遇分外眼红,纵然眼不红,也总该是戒备和紧张的。
反之,什么样的人相遇会是放松的?
陆小凤道:“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但我相信,既然能想起一首诗,自然也会想起些别的,不必太着急的。”
他说这句话,究竟是鼓励厉南星,还是鼓励他自己?
星点也仿佛映在了厉南星的眼里,他看起来很平静,却又仿佛很痛苦。
陆小凤不禁伸出手。
他们本来就很近,他的手几乎就要碰到厉南星。
厉南星却忽然退了出去。
仅退了两步。
他道:“你不怕我,也不恨我。”
陆小凤只好点头:“的确。我当然不怕你,当然不恨你。”
厉南星冷冷道:“所以,我们之间结下的不是普通的仇。”
世上的仇恨有很多。
却只有一种仇恨,会跨越恨本身,甚至夹杂着相反的内容。
情仇。
情仇既是一种仇,也是一种情。
陆小凤忽然笑了。
“我一直知道你很聪明,却想不到你居然这么聪明。”
他笑得很愉快,他实在有太久没有这样笑过了。
“本来我还想等你自己慢慢发现的,”陆小凤笑着道,“现在好像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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