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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六)
人与人之间总是很奇妙。
这种“奇妙”其实也很简单,简单到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。
“话不投机半句多,酒逢知己千杯少。”
是敌,还是友,也只是这种“奇妙”在作祟罢了。
厉南星呢?他是不是已经把陆小凤当作朋友?
或许不是。
人是绝不会任由自己的朋友睡在屋顶上的。这也未免太绝情了些。
朋友对自己绝情,总是件教人伤心的事。
陆小凤伤心吗?
好像也没有。
一夜的西北风吹过来,他整个人简直要变成一只风鸡,做风鸡的滋味又有谁能了解?
但他居然一点伤心的意思也没有,反而好像高兴得很。
或许这吹风的秘诀只有他们两人能够了解。世上也的确有些事是根本不需要旁人了解的。
风鸡没有,风鹅的滋味倒的确不错,还有三盘素菜,两碗清粥,和一壶好茶。
美餐当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。董十三娘不仅带来了早点,还带来了一个消息。
“他们推断教主是碰上了西方魔教的人,被摄魂大法一类的武功控制了心神。”
高鹤不愧是高鹤,就算找不到陆小凤的人,也知道该把消息透露给谁才能传到陆小凤的耳朵里。
“据说这种武功和苗疆人的蛊毒相似,种下母蛊的人一旦死去,种了子蛊的人就会被蛊毒反噬,甚至会走火入魔。”
他们并没有在厉南星的面前说这些,所以董十三娘敢说出最坏的情况。
最坏的情况,是不是就是最真实的情况?
“真的是西方魔教在搞鬼?”
“本来还说不好的,直到他们在焦二的尸体上发现了罗刹牌。”董十三娘道:“你应该也听说过这个东西的。”
“我听过!”陆小凤只后悔自己早饭为何吃得那么多。他现在已有些不舒服,嘴里也有些苦。
董十三娘道:“传闻罗刹牌是由上好的古玉雕成的,普天之下就只有七块,到底是不是真的?”
陆小凤点头道:“据说教主玉罗刹那一块上雕着七十二天煞,而他手下六大高手手中的则雕着三十六地煞。”
董十三娘道:“难道这个焦二就是西方魔教六大高手之一?”
陆小凤虽然在点头,但脸色已有些变了!
难道西方魔教的六大高手已到了中原?
据说从没有人见过这六个人的真面目,他们的武功也诡奇莫测,就连名字也只是一串代号而已。
他连见都没有见过这些人,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又为何要找厉南星的麻烦。
董十三娘道:“你若是担心他走火入魔,就大可不必了。”
陆小凤皱着眉,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。
董十三娘道:“天魔教和西方魔教也算有些渊源,武功路数也偶有相似之处,所以……”
陆小凤道:“所以怎么样?”
董十三娘道:“以我的经验看来,他并不像会走火入魔的样子。”
陆小凤吃了一惊,道:“你是说南星没有被控制?”
董十三娘道:“我并不是大夫,也说不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不过看他的样子还很清醒,如果是真的被下了蛊毒,绝不会这样子的。”
陆小凤的神情终于有些缓和了下来,他顿了顿,又道:“那几人后来找到了没有?”
董十三娘道:“除了死在火海里的焦二以外,陈五和赵六已经捉住。另外两个人运气就没这么好了,等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。”
陆小凤又吃了一惊,道:“怎么会死的?”
董十三娘道:“这两人或许是因为子蛊反噬,也或许是因为有人杀死了他们。”她笑了笑,又叹了口气,“你应该也知道,高鹤这个人虽然不笨,但对破案这种事却不大擅长。”
陆小凤苦笑道:“他的确是个很磊落的人。”
要解开诡计和阴谋,揭下邪恶的面具,有时就得比玩弄阴谋的人想得更多,考虑得更阴暗。
这种滋味,天底下怕是也没有比陆小凤更了解的了。
董十三娘也望着他,忍不住道:“所以擅长破案的人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?”
陆小凤忽然转过头。
窗外,风吹过一株摇曳的野藤,“当然是他住多久,我就住多久。”
董十三娘嫣然道:“你能睡得好觉?不怕他又走火入魔出手杀你?”
陆小凤笑了。
董十三娘也笑着道:“看来你们相处得比我想象中好得多。”
陆小凤微笑道:“那是因为他很聪明,而我刚好是个笨蛋。”
野藤上忽然落了一只麻雀,又忽然飞走。
今天是个好天气,艳阳天。
天气好的时候,人的心情也会好一些。
所以厉南星走进来的时候,陆小凤也不禁问道:“你不高兴?”
厉南星没有否认。
陆小凤道:“为什么不高兴?”
厉南星道:“这要问你。”
陆小凤为他倒了杯茶,又为自己倒了一杯,道:“无论你问我什么,我都照答不误。”
厉南星叹了口气,只有坐下。
他已发现自己面对这个人的时候,总是很没有办法。
什么样的人之间会是“没办法”的?
是朋友,还是敌人?
他不愿想下去,只问道:“你明明知道我都听见了,为什么不拆穿我?”
陆小凤瞧着他道:“我为什么要拆穿你?”
厉南星皱起眉,缓缓道:“你实在是个很不磊落的人。”
陆小凤道:“明明偷听的人是你,不遮掩的人是我,你却说我不磊落?”
厉南星道:“有时候我真不喜欢你的聪明。”
陆小凤道:“有时候我自己照镜子,也会觉得很失望。”
厉南星道:“正因为你不遮掩,我才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。”
他的目光已变冷,手心却在出汗。
陆小凤沉默。
陆小凤又忍不住道:“难道你以为我们说那些话是在故意演戏给你看?”
厉南星不语。
他的手捏得很紧。
他是紧张,还是害怕?
厉南星有些吃力着道:“这世上难道,真有能控制人心神的武功?”
陆小凤道:“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,但焦二一死,你就晕倒了,这实在很像是……”
厉南星一直在控制自己,但显然已很难控制得下去,他哑着声音道:“难道控制我的人是焦二?为什么我自己感觉不到?”
陆小凤道:“如果你真的完全感觉不到,又为什么会在锦囊里留下他的名字?”
厉南星回答不出。
他也在心里问自己。一遍一遍。
此时此刻,他又能说什么,答什么?
他忽然站起来,大步地走了出去。
陆小凤仍坐着。
——那三张字条,是不是他神志尚还清醒的刹那,留给自己最后的线索?
所以他赌。
赌厉南星会回来,赌厉南星相信他,赌厉南星对他还能有哪怕一丝的记忆。
门外,是飒飒秋林,大好风光。
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惶恐。
——他是不是真的还会回来?
他猛地站起身来,箭一般弹了出去!
深谷中总有流水的。
清溪如练,蜿蜒地流向不可知的去处。
光,在这样的水面上行走,也变得温柔了许多。
厉南星正望着这束光,望着这片水。
他分不清心中这种感觉,是痛苦,绝望,还是愤怒。
胸中有无数种感情压抑、挣扎,忽然又变成一种。
恐惧。
这世上所有心灵灾难,都可以归咎到恐惧上。恐惧岂非也是愤怒的另一种面具?
厉南星闭起眼睛。
那束光好像并没有消失,好像跳入了他的心里。
光并不会遮蔽恐惧,只是让照亮的过程也变得温柔了一些。
他慢慢地睁开眼睛。
——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?
风吹林动,落叶跳跃,他的心也忽然跳得好快。
他忽然转身往回走。
这条路不太长,也不太短。
厉南星走得不太急,也不太慢。
竹屋就在林子深处!
阳光静静地沐浴在屋顶上,一切看来都没有变。
屋里的人呢?
——屋子是空的。
茶还在桌上。两杯茶。
喝茶的人却不见了。
厉南星只感到眼前一暗。
陆小凤一向很沉得住气,但偶尔也有例外。
陆小凤的轻功也总是特别好。
所以一个人急脾气的时候,步子也会迈得特别大。
转眼之间,他已在幽谷中兜了一大圈,萋萋芳草,木叶萧萧,却唯独没有见到想见的人。
他在心里反复地骂自己,学什么不好,为什么偏偏学人家打赌?
一个人内心深处,往往会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。
——也许并不是真的不知道,只不过是不敢去把它发掘出来而已。
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,为什么偏偏要去为难厉南星?
陆小凤这个人有一样很大的毛病,就是自以为是。
幸好他也有很多优点。
这些优点中,知错能改也是其一——既然外面都找不到,他总算还知道回来,回到竹屋里再找找看、再等等看。
他已在敲门。
门是虚掩着的。
他轻轻一推,门就开了。
谁知门刚开了一半,却又重重地合上。
陆小凤连忙一挡。
这一刻,他一喜,又一忧。
门后正是厉南星。
可厉南星整个人晃了晃,忽然就要栽倒!
有陆小凤在的时候,厉南星是绝不会倒在地上的。
可他偏偏打开陆小凤的手,连退了数步,才摔倒在地。
陆小凤顿时明白了过来,连忙点了他两处穴道,急中还没有慌,还道:“快坐下,我帮你逼毒!”
可厉南星的身体就如千斤重,不仅起不来,还索性压了下来。
毒也是分种类的。
有的人中毒就如醉酒,有的人却……
药性很快在房间里弥散开来,陆小凤几乎立即就懂了。
他的江湖经验和厉南星比总是要丰富一些的。其他方面的经验也难免丰富一些。
碰上这种事,谁又能说得清楚、想得清楚?
陆小凤努力保持清醒,但他并没能坚持太久。
这种事,本就是没有办法坚持的。
厉南星仅剩的意识也逐渐消弭,他渐渐沉沦在一种绮丽的幻觉之中。他此刻还不知道,这一切并非只是幻觉。
陆小凤的意识还在,但他实在太热。
热,比起其他的一切感觉,总算明确些。
人热的时候,也只有解衣服。
于是他脱掉了外衫。
厉南星也很热。
不仅很热,还很糊涂。
糊涂的人脱起衣服来,比清醒的人更果断也更麻利。
所以清醒的人反而看起来糊涂,糊涂的人反倒看着像清醒。
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矛盾?
他们摔在床上,两个人都很感情用事。
感情的事,若不感情用事,还能怎么样?
一切都已结束。
但似乎也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。
陆小凤痴痴地看着身旁熟睡的人,不敢想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。
这真像一场豪赌。前奏危机四伏,中途凶险重重。而现在,到了开盅的时候了。
他只盼厉南星早点醒来,然后问他:开大还是开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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