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
(十七)
床宽大而柔软,床单洁白如新,还有太阳晒过的气息。
在这样的床上睡着,人一定会做个好梦。
陆小凤恍若是从一场美梦中醒来的。
——可惜梦无论多么美,也总要醒的。
陆小凤猛地跳起来。他发现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。
——厉南星的人,也像一场梦一般,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日影西斜。
空荡荡的屋子里,人的影子也被拉得扭曲而狭长。
日光黯淡的时分,陆小凤的眼睛也暗了下来。
这一刻,他忽然感到一丝恐惧。
黄昏降临,意味着一天中最可贵的时候已经逝去。
他的生活呢?是不是也已永远失去了最可贵的色彩?
一阵风吹过,有什么东西飘了过来,落到了他的手里。
陆小凤的眼睛又亮了。
是厉南星的字。
一个人若愿意临走前留下信笺,就不能算是不告而别。
留信的意思,往往就是后会有期。
把纸笺留在枕头上,又是什么意思?是不是表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异于寻常的关系?
所以陆小凤笑了,又忍住。
这实在不太像陆小凤。
朋友们若是看到这一刻的陆小凤,也一定会吓一跳的。
一个无根的浪子,就像没有收线的风筝。
如果你看到没有线的风筝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扭扭捏捏的大姑娘,是不是也会吓一跳?
信上的字不多,意思也很直白。
“茶里有毒,切莫再饮。
“孙长月稚子满月宴上再见。
“厉。”
字如其人,如琢如磨。
看到这幅字,就可以知道写字的人心境一定很平和,心情也不会太坏。
陆小凤的笑容却消失了。
看到末尾,他实在有些笑不出。
“厉”这个字,无疑代表了厉南星的名字。
厉南星既承认了这个名字,岂非一定想起了些什么?
他既明白了自己受到控制,是不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找出真相?
他是不是想要复仇?想要反击?
厉南星的武功一向不错,头脑也从来都很冷静。陆小凤当然明白自己应该相信他处理的能力。
可人一旦与另一个人产生了某种关联,这担忧也就产生了。
这种“担忧”,几乎和“相信”是完全无关的。
它只和“情”有关。
情的事,又哪里还有什么道理可讲?
他的心又在跳动。
“茶里有毒。”
这毒当然就是……
既然高鹤想得到要找陆厉二人就要找董十三娘,别人自然也想得到。
想必董十三娘送来的早饭里,就是这样被动了手脚的。
一个人若突然中了这种毒药,再美的山谷也待不下去,只恨不得立即奔回镇上,找个青楼妓馆一头钻进去。
下毒的人,一定以为自己只需在艳红楼门口以逸待劳,就能等到他们两个自己送上门了。
这算盘打得还算高明,而且省力。
这些陆小凤很快就想通了,所以他并没有在想这件事。
他想的是,厉南星说的“切莫再饮”。
这好像是一句叮嘱。
无论什么人,知道世上有人关心着自己,总还是教人愉快的。
更何况,这叮嘱里似还藏着许多别的意思。
这许多层意思,又可以变成两个字:承认。
这是不是意味着,厉南星也已承认了他们之间发生的变化?
陆小凤忽然站起来,然后便往外走。
他一边走,一边骂自己,陆小凤啊陆小凤,你几时变得像个大姑娘了?难道你忘了你将要做的事?
他骂得并不太狠。
人心情好的时候,又怎么会舍得骂自己?
风在动。云也在动。
夕阳更浓了。
陆小凤从幽秘宁静的山谷中走出来,林间已升起了一层薄雾。溪水不知疲倦地流动,天地也还是昨天时候的那个样子。
但有些东西毕竟已经不同了。
比起“回来”,“离开”总是容易些、也感伤些。
所以人们说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矣。
但这次的离开却不一样。
暂别,是为了约定的相聚。
——相聚之前,他们都要为自己该做的事拼尽全力。
所以填满陆小凤胸中的不是伤感,而是信心!
陆小凤足下运劲,凤跃燕行,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山。
山边有几条岔路,陆小凤往北走。
六合帮就在北方。
北空苍茫,有稀星点亮。
星光下,有个茶坊正送出袅袅炊烟。
陆小凤正觉得渴,他已打算进去问老板讨一杯茶来喝。
这样的地方总没有什么好茶的。
陆小凤并不在乎。这种时候,只要茶里没有毒,他都喝的下去。
茶当然没有毒。
因为根本没有茶。
甚至没有水,什么也没有。
只有一个倒下的人。
茶坊的老掌柜,不知被什么人一刀毙命,他的脸上,还带着说不出的惊骇和恐惧。
是什么人要狠心杀害这个辛苦了半辈子的老人家?
一个念头冲进陆小凤脑中——厉南星呢?他是不是也和他一样,曾经过这里歇脚?
他是不是已遭了毒手?
这个想法太可怕,甫一出现,就被陆小凤强压下去。
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。
这地方很小,偏门进去就是厨房。
难道凶手就躲在厨房里?
陆小凤一冲进去,就看到了一个人。
吴眠云!
吴眠云静静坐着,一动不动,不知是死是活。
陆小凤走过去。
吴眠云仍纹丝不动,但走近看,就会发现他额上有汗,正大颗大颗地往下流。
陆小凤暗自松气。死人当然是绝不会流汗的。
吴眠云没有死,只是受了很重的伤。
出手的人武功刁钻,若是换作别人,只怕早就一命呜呼。
所幸吴眠云内功深厚,身上还有上回疗愈剩下的药。
所以他只是封住穴道打坐调息,虽不会死,但也不能动。
好在来的不是别人,是陆小凤。
吴眠云终于睁开了眼。
因为他感觉到背上有一阵绵长温厚的力量正涌进他体内,他先是睁开了眼,而后他身上也渐渐恢复了知觉,他的舌头也终于能说出话了。
他实在太累了。他的声音也实在太轻。陆小凤仔细凑上去,才总算听清楚。
可惜他只说了四个字,就昏了过去。
他说的是——“高鹤害我!”
陆小凤大吃一惊。
莫非伤他的人就是高鹤?
难道高鹤才是他们当中的奸细?
陆小凤忽地打了一个寒噤。
他实在不愿意相信,实在有很多话想问。但昏倒的人总是无法再答话的!
他只好把吴眠云扛起来。可扛到了门口,又不知该往哪走。
哪里还有真正安全的地方?
陆小凤叹了口气,他只希望能有辆马车来接应他们!
这时,陆小凤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一辆马车正冲破夜雾,向他们疾驰而来。
陆小凤笑了。
难道这就是运气?
车已停下。
赶车人摘下斗笠,竟是董十三娘。
她是来送晚饭的,居然驾了一辆马车。
董十三娘望了望他们,忍不住问道:“莫非教主已走了?”
陆小凤点头。
董十三娘道:“难道是因为你们……”
她没有说下去,转而道:“我在食盒里发现了鸳鸯血。”
鸳鸯血不是血,却比血毒得多!
陆小凤只有苦笑。
这种事虽算不上什么坏事,却也绝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。
好在董十三娘并没有问下去。有些事并不需要问的。
马车很大,本就是为两个人准备的。陆小凤却坐在了车架上。
风虽然冷,但也教人清醒。
董十三娘道:“你为什么不进去坐着?”
陆小凤道:“因为我的心很乱。”
董十三娘道:“因为教主的事?”
陆小凤道:“也因为别的事。”
董十三娘转头看了一眼,又道:“这个人又是谁?”
陆小凤道:“他是关中定云堂的吴眠云。”
董十三娘道:“你最近好像忽然多了很多朋友。”
陆小凤道:“嗯。”
董十三娘道:“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,就是朋友太多。”
陆小凤道:“我知道!”
董十三娘道:“朋友的敌人也会是你的敌人,朋友一旦多了,敌人也就多了,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?”
陆小凤道:“我明白!”
董十三娘冷冷道:“但你好像偏偏喜欢交朋友!”
她瞪了一眼陆小凤,才道:“这些话我原本不想说的。”
陆小凤叹气道:“但你却说了。”
董十三娘道:“因为教主已走了,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?”
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。
夜风很冷,冷雾一下子灌进他心里。
他的心也仿佛渐渐变冷,变得坚硬,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冷静。
他在心中冰冷地质问自己——是不是因为他,厉南星才会受人控制?
——是不是因为他,他们才会中鸳鸯血?
——就算不完全是因为他,难道他就能脱得了干系?
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混蛋。
很大很大的一个大混蛋。
董十三娘却道:“我说这些话,并不是要你自责。”
她的脸在挥舞的鞭影中显得凌厉又冶艳,眼中却有情。
她淡淡道:“不论什么时候,朋友总是朋友,我只希望,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,都可以告诉我。”
明月高悬,悬在城楼上。
他们走得很快,前方就是城门了。
城里没有雾气,只有一种人间才有的烟火气。
有人,也就有危险。
董十三娘压低了帽檐,陆小凤也只好坐进马车里。
车里没有灯,幕帷又是特制的,几乎只剩黑暗。
黑暗中,忽然间,陆小凤感到一丝变化。
这变化悄无声息,这变化来得太快!
陆小凤伸出手,已准备去夹。
曾经无论多么可怕的攻击,他都能靠这两根手指化解。
这两根手指虽不是兵器,却可称得上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武器!
但这手又猛地收回。
他的人也突然腾起。
车厢宽敞,但却不高。
他这一腾,只有把车顶撞破!
车顶上是空的。
夜空。
月在空中。
月光下,吴眠云也忽然“动”了。
他只“动”了一只手,手里有刀。刀锋在月下看来,竟是惨碧色的!
陆小凤若没有收回手,只怕已被这惨碧色的刀锋毒倒!
马一声长嘶。
陆小凤还没有倒,只不过头上多了一个角。
他的头虽然硬,比起车顶还是逊色了几分。
刀声如水。
水凌凌而动。
刀怎么会发出水声?
陆小凤来不及细看,三枚细针已向他射了过来。
针是黑色的,会不会也淬了毒?
董十三娘的软鞭一到,便灵蛇一般咬住其一!
陆小凤虽不敢用手,他还有脚。
脚上有鞋,鞋总是不怕毒的。
两只脚,足以对付两根针!
这时,陆小凤脸色骤变。
他终于发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。
——这三枚透骨针,竟是刺穿了吴眠云,再打向他的!
——吴眠云竟已死去多时!